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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章五:青竹與蝴蝶蘭

「我的所謂愛就意味著虐待和精神上的優勢。我一輩子都無法想像還能有與此不同的愛。甚至有時候我想,所謂愛就是,被愛的人自覺自願地把虐待他的權力,拱手贈與愛他的人。」

――Dostoyevskiy〈地下室手記〉

袁清明在東京陪夏以晴虛度了幾日光陰。

夏以晴也真夠閒的,在外演成年少有為大女人模樣,實際上卻是個沉迷兒女情長的昏君。

她私底下喜歡撒嬌,喝了酒又更是那副黏膩曖昧的作態,似無骨嬌花,抱在懷中像一頭溫軟的小獸,瞇著眼睛在他胸口磨蹭,三十歲的人了以為自己還是小女孩。可要是袁清明說她,她又不高興,起身別過頭去,嘟囔道那不喝了,你最好就別來抱我。

男人只好無奈的摟過她,順著毛哄。


袁清明去陪了一個星期,中間穿插幾天夏以晴會忽然消失,前一夜分明還攤在窗外東京鐵塔的紅光下,纖細的身子朝他展開。燈全關上的房間裡,將她按在窗上時,還能看見對面寫字樓裡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纏綿一整晚,隔日起床枕邊卻撈不著人。打開手機,夏以晴輕描淡寫自己有些事要處理,晚上回來。

她沒特別答應晚上是幾點,袁清明也沒問。


他知道自己在這時得做個心照不宣的大人,知悉她語言中暗藏的意思――不外乎就是不能消失太久,得回家一趟,至少得露個臉,讓京川柳相信她只是去陪來日本旅遊的朋友玩幾天,絕不是和人偷情。

袁清明有時會好奇她和其他男人怎麼相處的,因為她在自己面前,實在是太堂而皇之,不可理喻。

夏以晴一點也不怕被他知道自己所有惡行惡狀,只差沒有直接說她要去安撫別的男人,讓他自己找事做。


夏以晴的愛很自私,又瘋癲,像是可怖的蜘蛛結網,貪心的想把所有鍾意的人都留在身邊。儘管不夠體面,儘管最終淪落到必須力挽狂瀾。

外人眼中的袁清明是幸福的,看他得到了夏以晴的很多很多愛,為他寫無數本書,那些文學專刊上登的文章,時常有他身影,念叨著她多麼念想他。

於是他身邊的朋友也經常誇她,說她多好多好,懷才,善良,專一,深情,拋下她誰還把你當成寶。


只有袁清明知道――也許夏以晴分明也清楚得很――她的愛是在劫難逃的陷阱。就連她自己也對他道過歉,說:對不起,讓你被我愛上,是你此生的不幸。

他知道繼續下去,是默許她藉著凌虐自己來取樂。

夏以晴偶爾會刻意透露她有別的男人。她知道無論對方是暫時的,短期的,永久的,是單純利用,哪怕區區一時興起,袁清明都會在心中咬牙切齒。

她樂衷於在他燃燒的眼底覺察他的不悅,引以為愛。


她的愛是危險而扭曲的。

這是事實,甚至人盡皆知。


和從不早朝,也不戀權的夏以晴不同。全公司大至學術研討,小至廠房裡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哪怕只是員工情場失意,京川柳都渴望親力親為的就近了解,企圖掌握每件細節。因此年關將近,他每天整夜整夜的加班、開會,更別提還有數不清大的小的聚餐、應酬、年會,忙得不可開交。

京川柳回到家時,燈是亮著的。看見夏以晴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的端菜上桌,他面上意外。


「今天是我和朋友說好要回家陪你的日子,所以早點回來做飯了。還好你有回來,否則就要明天才能吃上微波的便當了。」

她笑著,放下手邊的動作,趨前褪下他浸滿外頭冷風的大衣和圍巾,掛在玄關的衣帽架上,屈身為他擺放好拖鞋。一副好妻子的樣貌。

可夏以晴一靠近,他已經猜得到這幾天是誰來找她,她沒回家的夜裡,都和誰在一起。


這香水味,他太熟悉了,從他們剛認識,到現在她每次從台灣回來,時常都會聞到餘香,和那菸草味道。

京川柳不抽菸,香水也總挑淡香。因此夏以晴的不遮不掩,更讓他心裡明白,她並沒有想躲藏的意思。

這是她給出的服從性測試。一旦發現他可以接受,她就會再試著犯多一些險,直到觸及對方底線,她才甘願停下來,裝作乖巧模樣。

要是京川柳寧願裝聾作啞也要留她在身邊,她便也跟著他演那如窗紙一般薄的假戲。


京川柳第一次窺見她那虛掩的破綻,是某天夜裡忽然得閒,碰巧點開她用來發佈短文作品的帳號,隨意找了幾篇扔進翻譯器裡讀。

他永遠記得那天從那翻得破爛的字裡行間,捕捉到她筆下糾結纏綿的菸草氣味、和文中人藕斷絲連的來回拉扯,她的虛假,她的真實,她從未在自己面前表現出的那一面――那般狂妄、殘忍,對鍾愛她的人表現得不可一世――夏以晴在那些成堆的文章裡描述的恃寵而驕,對他從來沒有過。她不敢。


那天開始京川柳想了好久,想弄清楚她為什麼不敢。

直到入夏的午後,他們散步到附近的庭園咖啡廳用午茶,徐徐微風下,他問:要怎麼樣她才能相信他對她有真心的愛,說的都是真的情意,而非利用。

夏以晴眼底笑意清淺,像周圍栽滿的那青綠的竹,清香而透明,彷彿不擔心被看破,直直與他對視。

「不只愛我好的一面。」她開口時語氣很輕,風一吹就要化在初夏帶花香的風裡。


「即使明知我心懷惡意,也許已經壞得無可救藥,卻還是會選擇義無反顧的朝我走來。」

「看見了我的醜陋,卻還是堅定的承諾永遠愛我。」

夾帶一旁花叢,那百合湊著茉莉花香的風吹拂了很久,夏以晴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接著斂下眉眼,像順著花莖垂下的蝴蝶蘭,潔白、溫婉而順服。

那一刻,京川柳突然明白,他時至今日所能見到的關於夏以晴的一切,都是她挑揀著讓他看見的。

是她的隻言片語,是由於零碎才顯得完美的她。


――他承諾不了。

京川柳不敢承諾,若是她揭開那如同潘朵拉之盒的面紗,自己還能若無其事的緊擁著她說道喜歡。

頓時他徹底明白了。

之所以那不知其名的男人得以看見完整的她,是他用自己的血肉換來的。那人想必是,將利刃親手獻給夏以晴,並且眼睜睜看著她一刀一刀凌遲他心中要害。

忍受她藐視人間疾苦,忍受她虛情假意,忍受她裝模作樣,還得陪襯演出她苦心經營的癡情人設。


夜裡,京川柳用手臂扣著她的脖頸,讓她跪在客廳那能看見東京塔身影的落地窗前,玩弄她直到地毯不再乾淨,他才貼著她耳邊說,明天要請人來清了。

夏以晴哼哼唧唧,此時像被拖下弱水耽溺,面目都是淚水,大口喘著氣,如瀕臨擱淺的金魚一般可憐。

湊到她頸側,還能嗅到那死纏爛打的香水味。幾乎是帶著恨,他狠狠咬上去,身下的女人不知究竟是爽的還是疼的,劇烈顫抖著單薄的身子,像要碎落一地。


夏以晴這麼喜歡塔景的俗氣女人,肯定為那人訂了上好的房間,他們在這交纏的同時,那令他深惡痛絕的男人,也許就坐在能看清塔身的房裡,在盡顯東京都紙醉金迷的紅光中,點上一支菸,等著她回去哄他。也許一盒菸都抽完,也未能等到她。

京川柳那絕頂聰明的腦子,夏以晴從來最鍾意。他的敏銳,他的優秀,他的冷靜,他的成功。

這些是他拿來同她博弈的籌碼,有時贏,偶爾輸。


京川柳知道這全是夏以晴的圈套,她就是要看自己的男人們為了她愛得要死不活,乃至恨之入骨。

而她會端坐一旁,看他們爭她心中的第一,那或許根本就有名無份的虛位,這些個個自以為自己總能隻手遮天的男人,卻願意爭到頭破血流。

夏以晴渴望透過他們對彼此的恨,對她的恨,來窺見裡頭翻湧著對自己熱烈的愛。

她這扭曲又不人道的樂趣,像薄而銳利的刃物,刎他們心臟,非得聽見她的人以愛為名揚言要置她於死。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全拿她無可奈何。

夏以晴的興趣還真夠變態,因此無論再怎麼想方設法處置她,實際上還是被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治不了她,甚至做什麼都像刻意討好。

她一直都深信,愛的反義詞並非恨,而是無感。只要他們還會因她憤怒、悲傷、感到被背叛,那就是愛。

京川柳每次情到濃時掐她脖子,都是真的想把她掐死。他能感覺到她小小的身體,此刻每一條血管都因為輕微窒息而爭先恐後拍打脈搏要為她心臟供血。


瀕死一刻,夏以晴笑著用氣音吐出那句,我也愛你。

他要她為他生,讓他能令她死。這是作為醫科生的京川柳,表達愛的終極形式。

她明白,也樂意看他嫉妒得面目全非,無法自持。

男人在釋放後放開了她,俯下身去抱緊她,像對待心愛瓷器那樣細密吻她在暖氣下熱燙的肌膚。

「你想殺死我。」夏以晴聲音輕輕,像那午後的風。

京川柳沒有答腔,只是更緊的抱住她。方才還欲親手了結她的人,此刻又捨不得了。


京川柳今晚並沒有打算把夏以晴還給那個男人。

像是明瞭只要自己一閉眼,她就會扔下自己,他一路死盯著她在家裡走動,連要洗澡都非得拉著她一起。

泡澡時,京川柳抱著她睡著了,溫熱的水裡他那有北歐血統的蒼白肌膚被蒸得泛紅,過瘦的身體透出的骨骼輪廓硌得她有些疼。

京川柳睡得很沉很沉,卻還是不忘抱著她。


這讓她想起多年前她還年輕,曾經陪他去大阪出差,在心齋橋那通體晶黑的五星飯店裡,他也像方才那樣抓著她跪在落地窗前馳騁,完事後在浴缸裡靠在她胸前,彼時將三十歲的他睡得像嬰孩。

如果要夏以晴說出幾個她對京川柳動心的瞬間,那偌大房間裡他在她耳邊均勻的呼吸聲,空氣中蒸騰的水氣,窗外如星辰般的夜景,必然是其一。

那夜缸裡的水波隨她握住他手的動作蕩漾,像是飼養鬥魚的水面,底下碧藍的,銀白的尾巴雙雙交纏。

袁清明在天剛有些要亮的跡象時,總算抽完了這盒菸的最後一根。窗外的東京塔早已熄了燈,他看著那沉睡的巨物,方才還亂七八糟的思緒,現在卻很平靜。

夏以晴並不是專屬於他的。

他很早以前就有所覺悟。

以致於每當她又趴在自己胸膛撒嬌,黏糊糊的說我最喜歡你,下輩子一定要嫁給你,他都當成笑話一場。

她對其他男人也會這麼說的,只要對方買帳。


日上三竿,夏以晴終於推開了房門,一夜未眠的袁清明此刻背對門口睡得相當沉,連她鑽進被窩,將額頭靠到他背脊上都無所覺。

昨晚沐浴後進了臥室,京川柳抱著她一覺睡到正午,夏以晴卻睡不著。想下床,男人又抱得更緊一些。

一闔上眼,眼前便出現那天在麻布台的夜晚,她捧著袁清明的臉,對方眉眼低垂,似討好,似麻木。

她見過他綻放,見過他衰敗,見過花開,如今花落。她是狠心的採花人,明知摘下的花活不久,卻還是執意要攀折花枝,看他在自己的漂亮花瓶裡日漸凋零。


她知道也許有天,京川柳也會。

隨著他對她的執念加深,那光芒終會逐漸黯淡下去,亦成為花瓶中凋落的花,如春天殘雪。

夏以晴的愛又殘缺,又矛盾。既希望他們是快樂的,是健康的,是燦爛,是耀眼的;又渴望據為己有,貪婪豪奪,全抱在懷裡,像抱著一束總要枯萎的花。

但她會愛那些死去的花。

因為見過熱烈的盛放,所以也鍾意他們的黯淡。


腦子裡的想法亂七八糟,袁清明忽然轉醒,發覺身後那人回來了,蜷在他身後,小小一團。

他轉過身去,將她攏入懷中,頓時這被單下只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聲,她趨前往他胸口靠了靠,手指纏上了他的指間,輕輕勾了勾。袁清明知道這就算道歉了。

其實夏以晴不需要對他感到抱歉。

他向來對她的多情與善變瞭若指掌,兩人之間開誠佈公,無所隱瞞,無所欺騙,是他心甘情願的跪下來。


京川柳猜想的沒錯,袁清明確實是把能傷害自己的弱點,全數交到了夏以晴手上。

因為了解她必須透過心理虐待的過程才能確認對方的愛,所以他獻上了刀刃和他的心,甚至不惜告訴她,要如何下刀,才能準確的命中要害。

袁清明遠比包括夏以晴在內的所有人能夠想像的,都還要放縱她,溺愛她,任憑她愛與恨都像瘋子。


「回來了?」

男人聲音稀鬆平常,帶著剛睡醒的喑啞。

「嗯。」女人又往他懷裡拱了拱,像隻方才還落單在雪地裡,瑟瑟發抖的小白狐。

夏以晴分明在他眼底窺見了被她刺傷後鮮血汩汩,袁清明卻毫無怪罪之意,只是靜靜抱著她。撫過她背脊時,說著妳好像又瘦了些,那樣無所謂的閒話。


如果他的心上人喜歡草原,那就讓她去奔跑。

點上一根菸,等她回來。相信她會回來。


即使有天不再回來,也祝願她幸福,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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