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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人》章三:朝陽與向日葵

「耀目的白天只嫌光太強,它比他那光亮柔和而幽暗。」

――George Gordon Byron

當然,她也並非起初就是惡女。

現在那些壞習慣,恃寵而驕的惡行惡狀,全是在夏以晴成年以後才被袁清明給慣出來的。

在被那個男人蠱惑之前,她也曾經有過懵懂無知的仰慕,如深山泉水一般清澈,盛滿明媚陽光的初戀。


更加年少時的夏以晴,是專屬於藝術和文學的。

繪畫,寫作,美術館,書店,堆滿書的寂靜咖啡廳,填滿了夏以晴大半個學生時代,她並不真的在乎除她以外的任何人。他們於她而言,都是他人。

直到剛剛升上高中的那年冬天,遇上了那個人。


那天下著大雨,深冬,台北,豪雨,勢必得是既潮濕又寒冷的。風裡夾帶著彷彿要奪走所有溫度的冷氣,一陣一陣刮過她在長裙底下和短襪之間光裸的腿。

冬天的天空亮得很晚,那時天還是陰鬱的灰色,她便帶著紙筆出門,想著今天找間沒去過的咖啡廳,沉下心來寫一整天的稿子。

她打了把透明的傘,雨水不可避免地浸濕了她的肩膀,風一吹來簡直能把她凍死在路邊。


早上七點,位於民宅閣樓的咖啡廳剛剛開店,從窗戶能看見外頭的雨勢依舊不減。

夏以晴收起了傘,滴滴答答地放進傘桶裡,將被帶著雨水的風給吹濕的頭髮夾到耳後,推門走進店內。

進門時沒人上前迎接,角落的三角鋼琴前卻坐了一名穿著單薄襯衫的文弱男人,沉浸在他自己的演奏裡。


男人的側臉如同五官深邃的雕塑,在終於升起的太陽光線下,如同鑲了金邊的畫中天使。

他的肩膀隨著樂曲中的情感起伏,陽光垂憐他襯衫底下展翅的蝴蝶骨,削瘦的背脊連帶著被光給熨過。

光影中的塵埃落在他修長的睫毛上,漂亮的眼睛微微斂著,演奏至動情時分,眼皮闔上,雕像臉上的那扇窗輕輕顫抖,像從天使羽翼上飄落的羽毛。

按下最後一個音時,他仰起頭,喉結在逆光下甚至能看清他肌膚上的絨毛。


一曲結束,鋼琴前的天使才像是總算從天上降臨,發現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小女孩,顯得有些難堪。

「抱歉,我剛才沒有發現有人進門。」

那男人朝她走來,隨著他走動,空氣中帶著若有似無的檀香味,融進了潮濕的空氣裡。

「沒關係。」

也許是發覺自己看著對方出了神,年少的夏以晴緊抓住手中的帆布包,無意間透露出心裡的動搖。


「坐在窗邊的位置好嗎?我去倒水給妳。」

將菜單放在桌上,男人趕忙轉身去張羅水杯。

夏以晴從善如流地坐下,很快對方端上了水,詢問她想喝點什麼?或者他們也有簡單的早餐。

少年時的夏以晴還嘗不了咖啡,於是點了杯果汁。

就著季節正好的草莓汁,她打開了稿紙冊,埋頭提筆寫她年後要發表的新作草稿。


「妳也寫東西。」

咖啡機運轉的噪音停下,沒有配樂的環境裡,男人走過來的腳步聲、放下咖啡杯的聲音,顯得特別響亮。

「這麼說,你也寫?」

當時的夏以晴還是個孩子,不懂得人際交往,那些成為大人才學得會的氛圍營造、推拉、直走或者轉彎,她都不懂。彼時她才十五歲。

男人看上去比她年長得多,對她來說,是「大人」,和學校裡的老師、家裡的長輩相同。


「我寫歌。」男人揚了揚手上的筆記本,朝她笑。

從小身邊就只有大人,同齡的親戚、朋友,和她真正親近的很少,導致夏以晴對每個人的心思感知得很細膩。例如,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不善言辭。

他不是真的想和她說話,或者說,他不擅長和人說話。但或許他今天心情放鬆,所以主動搭話。

「你在這裡打工?」夏以晴想,她甚至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個男人。


他在隔了她一個座位的位置坐下來。

「是,也不是。」他轉頭溫潤的笑,讓她發現他有一雙會發亮的眼睛。「我只是臨時來幫朋友代班,我平時……不在這裡工作。」

那會是什麼工作?

作家善於觀察,也可以是,夏以晴本來就喜歡觀察人,她沉迷人類的一言一行,好的,壞的,善的,惡的。她會用雙眼判斷,接著實驗對方給出的解答是否如自己所想,以此來衡量自己猜測人的能力。


她看見他的衣袖上留有鉛痕和一些零散的彩墨,是洗過之後留下的痕跡。淡淡的,很不起眼。

她自己的制服袖口上也有,那是畫素描跟水彩留下的,她認得出。所以,他至少是有在畫畫的。

「你平時畫什麼?素描?還是水彩?」

對面聞言,愣了一下,緩緩朝她看過來。

外頭的雨悄悄停了,窗台的陽光灑進來,沾著彼此的睫毛,隨著眨動時一閃一閃。


這是他第一次真的正眼看她。

不是客套,不是假意寒暄。

「我還是更喜歡音樂。」

沉迷許久,他答。聲音有些乾澀。

這句話之後,他們再無對話。


隔著一個座位,他抱著木吉他,偶爾刷一段旋律,這些都被夏以晴的耳機隔絕在外。

男人沒有問她在聽什麼歌,她也沒過問他的名字。

也許只不過一面之緣。

早上那場大雨,讓今天的咖啡館特別冷清,夏以晴終於從稿紙中抬起頭時,他已經離開了,櫃檯換班成了女生店員,看上去才是原本就在這裡上班的人。


夏以晴在少年時代已經經歷了很多,身邊的大人來來去去,她只是一件附屬品,有時寄人籬下,有時非得獨來獨往,也有時候,和誰擦肩而過。

如果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像絲線,她不曾去試圖把握任何流過她眼前的線,千絲萬縷,她沒想過往自己指頭上勾。假若最終都要別離,那不如不要。

她習慣千篇一律,習慣無趣,習慣安靜,習慣孤獨。

但她相信有緣的人會重逢。


會一而再,再而三。

會被緣份提醒,要回頭,要把握。


所以當她星期一進了教室,聽說水彩老師出了挺嚴重的車禍要靜養,替課的那個代課老師站上講台時,她看著他的臉,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是黎曦。」那人說著,白襯衫搭配針織外套,軟軟地罩著他那副薄身,邊說邊往黑板上寫:「黎明的黎,晨曦的曦。」

「在陳老師康復回來之前,我將擔任你們的水彩老師。」男人溫柔的笑,眼角摺起來,像那天無人的咖啡館裡,他朝她搭話時那樣,恰到好處的好意。


黎曦。

那雙眼睛往台下掃一遍,當看見坐在窗邊角落的她,他不禁肉眼可察地停下,心下一驚,又頓覺不應該,於是抽開視線,很快地調整自己神色。

他當時說,他不在那裡工作。

問他美術專業,他顧左右而言他,選擇繞開答案,袖口的鉛痕、淡彩,此刻依數描摹成了眼前人的身影。

這就是她當時探究的解答。


他彈琴時如天使下凡,會抱著吉他在咖啡館裡寫歌,和她隔座閒聊,雙方都不願意分享太多自己。

那個上午發生的事,如同那天傾盆大雨,倒在樹上、地上、路邊的車身上時,那麼響,被陽光曬乾了之後,卻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如同回籠覺作的夢。

他們誰也沒再提那一場邂逅。

要把真實存在過的記憶當成夢,它便只能是夢。他們都是迂迴婉轉的人,既然是夢,就沒有再提的藉口。


某堂水彩課,夏以晴畫到睡著了。

那天下午陽光正好,從窗台順著窗簾的縫隙,潑在她靠著畫板熟睡的側臉。

「夏以晴。」

教室很安靜,只有徐徐風聲,柔軟的筆尖在紙上停留的濕潤聲響,俐落的洗筆聲。無人在意教室角落,黎曦彎下身,低聲喚她名字。

他沒再叫第二次,只是默默直起身,端詳她睡臉。看上去這麼純粹,稚嫩,髮絲在陽光底下是深褐色的,皮膚蒼白得幾乎透明,還能看見她耳廓透出的血管。

他看了很久,才佯裝無事走開。


有時上課,黎曦會不經意地看向她。她總是在發呆,對課堂意興闌珊,面前攤著筆記本,偶爾有了靈感,埋頭寫幾句,又停下來,看窗外庭園裡的樹影,如此反覆,一堂課中來回好多遍。

高中生的心思是浮躁的,課堂間,班上比較活潑的那些女孩子,老愛纏著他,問他無關緊要的問題――也許對高中生來說,是很緊要的:

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應該會有女朋友、幹嘛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還是說女朋友是同校的其他老師?


應付這些問題時,黎曦的視線不由自主又飄到夏以晴身上。她在下課時,總留在座位上看小說。

一本又一本,一整個學期,從冬天到夏天,看著她手上的書,從太宰治到夏目漱石,從斜陽到虞美人草。

夏天到來時,她換了夏季制服,白色襯衫工整的紮進百褶裙裡,露出了常年不經曬的小腿,白得像瓷器,在初夏的陽光下晃得刺眼。

襯衫上有睡在各種畫材上的痕跡,或者她寫作時原子筆的墨水不受控制,在她身上開了些藍色花朵。


他們有意迴避彼此的存在,黎曦刻意不與她獨處,夏以晴也繼續過著她那孤僻的高中生活。

再下一次說話,是結業式前一週,有人提出暑假要辦戶外速寫,去附近山上的花園,半哄半逼迫黎曦一起去。他懷疑這些十六歲的女孩子最大的樂子就是他。

他說讓他想想,下次上課再答覆。

夏天,他通常會關在家寫歌,偶爾去租屋處後山上踏青,聽溪流,聽樹影,聽青鳥和禪喋喋不休。

總之絕不是和這群小他一輪的小麻雀去郊遊胡鬧。


「以晴。」

這是半年來,她第一次被他叫住。

人去樓空的走廊上,她回頭時,夏季黃昏的風大得很,她高高束起的馬尾被風吹到臉頰上,扎得生疼。

「今天妳有在聽嗎?山上速寫?」

夏以晴偏頭努力回想,難為她實在很不在乎同學都在起鬨些什麼。「有,聽到了,八月,旁邊山上。」

「我以為你不會去。」她說完,又自覺這句話帶了點埋怨,於是改口:「我容易暈車,要上山得要我半條命。而且夏天好熱,還有可能會中暑。」


這是拒絕。

黎曦聽得出來,但他沒有接話。

他看著眼前的小女生,純白襯衫下透出的淺淺膚色,她手腕細若無骨,手掌側邊都是趕稿留下的墨跡。

待人疏離,在校孤僻,像是一株不輕易近人的樹苗,分明單薄又纖細,強風底下難以招架,卻又倔強得不像是會開花的樣子。

「但有大人一起去還是比較安全。」他像是自言自語,說著和她的拒絕毫無相關的話。


夏以晴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像下定決心。

「我會記得吃暈車藥。」

她是有私心的。八月是她的生日,寫生那天,正好是她十六歲生日的前一天。

但她不會和黎曦這麼說,那太唐突,又曖昧。

可她的隱晦在大人的眼中不值一提,就像她假意無心注意到他生日,拿給咖啡廳店員轉交的卡片一樣。

少女心思無論如何裝得若無其事,都是枉然。

大人一看便知。她比白紙還透明。


山上速寫那天,她穿了一條白色長裙,襯得她更像一張半透明的描圖紙,輕飄飄的像隨時要隨風而逝。

黎曦到會合地點集合時,看見她站在離團體有些遠的地方,背著全開尺寸的畫板,細肩帶洋裝露出赤裸的肩膀,看上去更單薄了,夏天的風一吹就要化掉。

黎曦叫了七八台車,一車四個人,送到最後,只剩班長和夏以晴還有他。

「我坐前面吧。」班長來回看了看他們,擅自作結。


黎曦坐進車內時,夏以晴正靠著窗戶閉目養神。

「藥吃了?」

夏以晴沒答話,只是把雙臂抱得更緊一些。

「忘記了。」

她從來不是會主動示弱的個性,就算車開到半山腰,連窗戶都被她顫抖的手按下來,她也寧願把頭靠在車窗上呼吸著樹林間的空氣,不願意承認她不舒服。

夏以晴沒有在胡說,她是真的能因為搭一段山路,就要了她半條命。下車的時候她腰都打不直。


盛夏的花園裡百花齊放,高中年紀的少年少女們邊架畫板邊喧鬧。夏以晴選了個陰涼處窩著,把額頭靠在畫板上,嚴重的暈車讓她遲遲沒有力氣攤開圖紙。

「還好嗎?」

「快死了。」

夏以晴側頭,半垂著眼,眼皮輕輕顫,像風中的青草,嘴唇蒼白得像下一秒就要昏倒。

「老師,你應該要去陪他們畫畫……」她無力的吐出這句話,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那在我去之前。」男人說著,從畫具箱裡拿出了一張卡片塞進她冰涼的掌心。「生日快樂。」

如此輕描淡寫,如此不經意,如此趁人之危。

這是大人的狡猾。

夏以晴沒餘力追問他為什麼知道?為什麼刻意準備?用什麼心情寫的?他當真算得精準,明知她沒力氣。


「十六歲了。」

她聽見他說,聲音壓得很低,把遠方同學們嬉鬧的聲音襯得很遠。在她被攪成一團爛泥的腦子裡像夢。

「妳還要好幾年才會長大。」


即便多年以後,夏以晴也不敢回頭去看。

她不敢去細看記憶中他望向自己的時候,是怎麼樣的眼神,如何的情緒,連語氣都不應該被記得。


黎曦的一切都太像一場夢。

全是她青春裡落了滿地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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