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響】Last song(7)
為了不讓自己活成一坨爛泥,大庵重新整理了一份簡歷,掐頭去尾把過去的工作經驗略過,簡單以「樂團吉他手」的身份當做職業,在響也家附近的便利商店找了一份大夜班的打工。
因為要面試,他對著自己那少得可憐的行李發愁。進監獄之前的東西能寄回老家的都寄回去了,其他的東西他也沒有心思去想,或許早就被房東處理掉也說不定,最後出獄時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
他不得不在大半夜、響也好不容易忙了一天才剛洗好澡準備看點書休息時,敲了敲他的房門。
「要休息了嗎?」
「嗯,再看一會兒書就睡。」響也把剛從書架上拿下來的愛倫坡隨手擱在桌上,「你今天怎麼樣,住得還習慣嗎?」
大庵走進去關上門。
「當然啊,團裡就你混得最好了吧,舒服得我都不想離開了。」大庵拉開旁邊的椅子就坐。
響也已經換好睡衣,整個房間瀰漫著慵懶的氛圍,因為外人到來,他把檯燈換成了大燈。他起身打開櫃子,拿出兩個玻璃杯和一瓶山崎12年,稍微倒了一點,便把杯子推給大庵。
「喏,喝喝看,之前查案的時候一個若頭送的。」
大庵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就著杯子喝了一口,「真辣。」
久違多年,再次嚐到這個味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感慨。過去身在搜查三課,免不了要在龍蛇混雜之處打滾,黑道老大的酒他也嘗過,一直有人在暗中希望他們狠狠摔下來,最後大庵確實也如他們所願。
房間裡沒有冰塊,酒精像一團火似的滾過喉嚨,以前還唱歌的時候響也特別注意保養,即便喝酒也點到為止,每次辦完表演都是大庵他們幾個人喝得爛醉。
響也自己也嚐了一口。
多虧了酒精,兩個人都放鬆下來,本來還因為前來敲門的理由難以啟齒,但酒精驅使下,大庵倒是很自然就脫口而出:「你有沒有正式一點的衣服,借我兩件。」
「哦,要西裝嗎?得找找看,我也很久沒穿了呢。」響也放下杯子,轉身又去衣櫃前翻找。
事實上,兩個人身高差了一截,大庵比響也高上幾公分,乍看似乎沒什麼區別,但西裝這種衣服,真正講究起來還是量身訂做的好,穿在身上就有感覺,那是完完全全只屬於自己的鎧甲,一分多餘之處都沒有,當然也不會適合別人。
可是讓大庵直接說出「我想買一套面試穿的衣服」,就跟向父母要零用錢的孩子沒兩樣。如果只是借錢也還說得過去,但既然已經在這裡住下了,吃著、穿著、享受著響也給予的一切,只是沒有更切實的血緣關係,這比起親子,說是被男人養著的女人還差不多。
被養著?女人?大庵腦子裡冷不防冒出這個,整個人毛骨悚然。
利用性來向朋友換取物質上的優渥,稱職地獻上甜言蜜語——儘管他可以狠下心把刀往胸口插,假裝自己不曾受傷,但因此埋下的傷痕他也絕對不會告訴對方。
況且,就他所知,響也對男人沒有特殊癖好。
響也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套出席正式場合用的,「唔,這套你不行,肩寬就不一樣了。」
大庵順勢又道:「也不用那麼正式啦,隨便一件乾淨的就行了。」
無奈響也幾乎都穿深色系的衣服。
「等等,你是找到工作了嗎?」
「還沒確定,去看看吧。」
「什麼地方啊?」
「就在附近……打工而已。」
「我會去的店嗎?」
「大概吧。」大庵說,「喂,不要為了看我特地跑來啊!」
完蛋,這下子真的就像叛逆期的少年。
「這種烏漆嘛黑的不討喜吧。」響也沒繼續問,他扯著自己一排的黑襯衫說,「哈哈,不是我要說,大庵你啊,以前留那種髮型像個暴走族,現在剪了短髮像黑道,去面試別繃著臉啊。」
大庵故意垮下臉來,「囉嗦死了。」
響也找到一半,突然停下手邊的動作,把抽屜推上,「啊,抱歉,今天太晚了,明天再找吧。你不是明天就要吧?」
他態度急速轉變,大庵措手不及,但還是搖搖頭,「沒關係,也不急,後天的事。」
於是響也說打算再看一會書,就把他打發走了。
隔天晚上,響也回到家,洗完澡大庵就拿到了衣服。
「壓在抽屜裡很久了,應該還可以穿吧。」響也把疊好的一套衣褲交給大庵。
大庵攤開來看了一眼,「嗯,謝了。」
響也又說:「試試看嘛,說不定褲腳太短了。」
大庵只好脫了衣服換上。
監獄那地方,本來就沒什麼自由可言,基本的人權還在,但吃喝拉撒睡都跟別人一起,久了也就不在乎那麼多框框條條的。
他嘩啦一下把衣服脫了,露出精實的身體,響也那瞬間眨了眨眼,速度快到自己都沒有察覺。明明連死狀悽慘的屍體都看過那麼多了,卻下意識想要逃避。
萬幸的是,大庵身上的疤痕不多,唯有的一兩個也清晰可辨。
「噢,這個……」響也不自覺發出喟嘆。
大庵的腰側有一條猙獰的疤,刀傷,當時還是十八歲,兩個人搭檔查案,拜訪到一處集合住宅,某一戶髒亂的家,對方忽然持刀突圍。
大庵本能反應比腦子快,衝上去追對方;對方用溜滑梯一樣的速度跑下樓,最後一層直接跳下去,可能是傷到腳,最後在大街上被大庵制伏,扭打間,約二十公分長的水果刀狠狠插進大庵腰側。
響也在後面趕上來,幫他解下手銬銬住嫌疑人,大庵捂著腰坐在地上,血流了一手。
「嗯,你還記得啊。」大庵摸了摸那條疤。
雖然稱不上什麼重傷,但刀子插在身上怪嚇人的,救護車來了,他被醫護人員七手八腳抬上去,響也顧不得那傢伙,把他交給後頭趕來的警察,自己也跟著跳上了救護車。
當時大庵一邊罵髒話,一邊說真倒楣,響也卻已經在思考起訴的問題了。
「怎麼可能忘記,你那時臉色都發白了啊。」響也說,「還對我發了一頓氣。」
大庵呆愣,「你記錯了吧,我怎麼可能發火。」
「我記得清清楚楚。」響也提起這件事就有氣,「你這傢伙,整趟車都在罵我冷血,說到旁邊的護士小姐都笑了,唉,我的形象都被弄沒了啊。」
「……喂喂,被刀捅一下而已,有這麼矯情嗎,是不是護士小姐太漂亮了?」
「我怎麼記得,對專業人員尊重一點啊。」響也氣呼呼的,「虧你還是刑警,太不中用了真是。」
大庵有點不好意思回憶過去。應該說從出獄開始,以前的事盡可能不要再頻繁想起比較好,但他隱約記得當時響也就在他旁邊有條不紊地叨唸起襲警罪名和法律條文,似乎已經能想見自己站在法庭的舞台上大放異彩,而大庵只是粗聲粗氣罵著「痛死了」。
那之後,整整半個月,響也下班後幾乎隨叫隨到。
大庵齜牙咧嘴地使喚他做這個做那個,就連樂團排練,他也乾脆拉了張凳子坐下,把吉他放在腿上。
其他人不止一次對響也說過「你對這傢伙太好了」,大庵並不在意。因為響也對每個朋友都很好,只不過日本人天性中的距離感稀釋了這股熱情罷了。
一陣短暫的停頓,關於疤痕就這樣在轟隆隆的辯駁中結束。
唯獨響也近乎灼熱的目光時不時擦過大庵腳踝,那個凹凸不平卻又若有似無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