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響】Last song(1)
眉月大庵握著一個款式老舊的手機,拎著一個灰蒙蒙的小行李袋,獨自站在東京街頭。
螢幕亮起,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四周邊緣泛黃的顏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努力搜刮著記憶,想這玩意兒有這麼舊了嗎,看到廠商logo從畫面跳出來,覺得記憶猶新,徬佛只是暫離了一會兒。
桌面上的app有幾個,大概是什麼功能他已經記不清了,實際點開後發現,跳出來的紅點意外地多,就連信箱裡都躺著一堆來路不明的信,通話紀錄就不用說,但這個「只是離開一下沒接到電話」也實在過得太久,滿打滿算足足有五年。
他隨便點開聯絡人,名單第一個跳出來的人,讓他冷不丁嚇了一跳。
明明不應該排在最前面的,按照五十音來看,應該要在後幾個才會看到,但他的通訊簿名單本就少得可憐,刻意在那個名字前面加了個0,大概就是因為他們真的太常聯繫的緣故。
大庵想了想,把所有社群軟體逐一點開,稍微瀏覽過後,按下「退出」鍵,點了「註冊」。
不到兩個小時前他剛從刑務所出來,久違地聞到了太陽蒸烤在泊油路上,瀝青散發出來令人頭暈目眩的味道。雖然幾個月前他就隱約得知了假釋的進程相當順利,被捲入風波的長官引咎離職後還委託了可靠的律師替他辯護,但這時站在街上,重獲自由的喜悅似乎來得很慢。
東京變化不太大,只是五年,經濟停滯的日本也很難突飛猛進到什麼程度,頂多是一些過去熟悉的店又重新開張,哪裡蓋了新的建築,大螢幕的廣告也和五年前有所不同,他隱約記得自己回家要搭乘的路線,卻很快想起來那間租的房子早就被房東收回去了。
按理來說,從監獄出來頭一件事是和親朋好友聯繫,姑且算是種儀式,要讓他們為自己接風洗塵,迎向全新的開始,可大庵自己沒有這種迷信,不如說知法犯法這件事本身就很難獲得諒解,判決下來後他回絕了所有人的關心,就連在監獄時的面會,也以不想見為理由,拒絕了樂團的朋友。
唯一能來看他的人只有老家的兄弟姐妹。但光是上來一趟就要花費不少車資,加上往返時間,實際上大半都是書信往來。
正式羈押前,他的房東已經被告知要收回租屋,大庵在很短的時間內把銀行的存款等重要私人物品寄回老家,自己的戶頭裡只留下了幾萬塊零頭。
這時候他身無分文,不知道應該往哪裡走,就姑且先去了一趟電信公司,把因為沒電的舊手機充飽電,買了張新的電話卡,移轉好資料,就出來閒晃到了現在。
肚子餓了,他看見吉野家的招牌,等待紅綠燈轉換,跟著人潮若無其事走去,像個退伍的自衛隊一樣,沉默地找了個無人的角落,大口吃起便宜的丼飯,又繼續打開信箱清點信件。
轉移過來的資料不多,有的帳號因為長時間閒置而登出了,好在大庵是嫌麻煩的性格,帳號密碼永遠都是那一組,儘管曾經因此被盜過帳號,給響也他們發了借錢的訊息,被樂團的人嘮叨一頓「身為刑警居然連這種防範意識都沒有」,但最後大庵也只是嫌棄地說「反正沒什麼值錢的玩意」。
他把聯絡人資訊逐一清空,一一勾選信箱裡的垃圾信件。
雖然說郵件是不會過期的,但這些東西也有時效性,一段時間沒有回,就只能當作回憶。其中不少演出邀約和雜誌訪談的邀請,都是牙琉響也轉寄來的,早就錯失了許多機會和美好回憶,大庵一時間煩躁起來,索性全都刪了。
「囉嗦死了,每次都要開什麼會,又不是工作……」
他暗自叨念,突然和這個信箱較起勁,想著乾脆把響也的地址拉入黑名單吧,但提供服務的公司改過版,他尚不熟悉介面,找到一半看見已讀的舊信,附加檔案夾著一個音訊,是響也發給他的新歌demo。
看到「新歌」,大庵不知怎麼的停下了動作,猶豫半晌,他點進去看了一眼,發信人同樣來自牙琉響也,但除了他之外並沒有轉寄給別人,短短的兩行字只說「剛想到的旋律,稍微記了一下,你有空想想編曲」。
他小心翼翼戳開那個陳年的附件,檔名後綴多了個01,他想起自己當年下載過,兩個人正說到應該排練時抽空討論一下,結果就到了Live演出,走私的計劃打斷了這件事。
當然,這首歌牙琉浪潮沒有發行,大庵進監獄後響也斷斷續續又寫過別的歌,唯獨這首,卻像記憶的封印般自此塵封。
大庵三兩口吃完飯,把托盤拿去回收台,帶著行李再次踏上街道。
首要的問題是,沒有地方可以住。
他路過一間房屋仲介公司,不自覺停下腳步看著玻璃窗上的廣告。
五花八門的地段,各式各樣的戶型,一張張房屋資訊整齊地張貼,先前還是刑警的時候,為了工作和樂團兩面都能兼顧,他選擇住在比租金較貴一點,但交通便利的地方,經過五年波動,加上現在沒有湊得出來的禮金租金——
不,就連收入證明也沒有,是個犯下走私、有殺人嫌疑的前科犯,肯定連最基本的審查這一關都不能通過。
「您好,敝姓田中。」
大庵愣了愣,「今晚恐怕要流落街頭」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從店裡笑吟吟地出來。
「想找什麼樣的房子,我都可以幫您介紹。」
他臉上堆著笑容,相當親切。
大庵微微蹙眉,一隻手插進了牛仔褲的口袋,挪開視線。
「不用了,就看看罷了。」
大庵一副愛答不理的口氣。
就這麼掃了幾眼,他已經留意到兩間條件看起來不錯,但價格對現在的他實在有些吃不消的房間。要是這個男人沒有出來,他還打算要不要進去問問看,最好是櫃台小姐消極應付,塞給他哪個營業員的名片,但現在這個男人出來後,他馬上打消了進一步詢問的意願。
「啊,看看也沒關係啊。」田中提高音量,語速極快地說,「不過只是看的話,難免錯過很多細節資訊。也不是說這上頭的資料與事實不符啦,因為大家時間寶貴,所以已經先篩選過一遍了,想必您也有中意的房間了吧?不如進來瞭解一下……」
「不用。」大庵斷然回絕,捏緊了手上的行李,沒有半分猶豫掉頭就走。
田中在他背後說「有需要隨時歡迎再度光臨」,並且深深一鞠躬,大庵沒有看見,但想像得到,他必然是鬆了一口氣吧。
房仲公司營業員的嗅覺就和高級精品專櫃的店員一樣,往來的人穿什麼衣服,有過什麼經歷,大概多少收入,只要稍加打量就能推斷出一二。
尤其是身分不單純的、四肢有刺青的,那種可能會帶來麻煩的傢伙。大庵剛才在外面看廣告,不經意和他對上一次視線,如果是一般的客人,田中早就迫不及待出來迎接了,哪還會等他悠哉悠哉地看完一輪才假意逢迎啊。
想到這裡,大庵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起來。
自己什麼時候成了神經敏感纖細的人了啊?說到底,在牢裡待了幾年,刑警培養出來的觀察力和直覺還在嘛。
但是,那個地方也回不去了。
想明白了這點,他打算先去看看有沒有便宜的旅館,走進便利商店拿了幾份《TOWNWORK》等打工的情報誌,隨手塞進袋子裡。
正要找尋最近的車站時,路上有人按了按喇叭。
「我說你啊……」
一個男人忽然喊道。
「找了半天,果然是來這了。」
似笑非笑的聲音。
這是……大庵鬆弛的背肌忽然繃起,這個調調他很熟悉,他轉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牙琉?」
路邊停了一輛黑色的LEXUS。
車窗降下來了,黑漆漆的車裡,一個身子斜斜靠在窗邊,有個男人探出頭,拉下墨鏡衝他咧嘴。
大庵沒有反應,他又繼續說:「剛才去接你,結果晚了一步,他們說你已經離開了。真是好險,差點就錯過了。」
牙琉浪潮的主唱——不,或許現在不該再用這個稱呼了——把車停下,稍微張望左右來車後,推開門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