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響】Last song(8)
大庵隔天就去便利商店面試。
儘管響也說是壓在櫃子深處的舊衣服,但他仍憑著多年刑警的敏銳洞察力發現了蛛絲馬跡。
這套衣服有明顯的摺痕,布料帶著點新品的僵硬,應該是從未下水洗過,聞起來也沒有廚櫃的異味或響也慣用的洗衣精及芳香劑的味道,不管怎麼想,都是一套全新的衣服。
響也嘴上說要再找找,結果還是顧慮他的面子而沒有直接掏錢。明明平常工作已經夠忙了,分身乏術還得利用空檔繞去服裝店,選下這套衣服後,在車上剪下吊牌,掩去所有購買的事實,想到那個畫面,大庵就不由自主嗤笑。
昨晚他試穿衣服時上衣非常合身,響也說的肩寬問題沒有出現,反而是褲腳,就像他擔心的一樣稍嫌短了些。
因為是一套偏休閒款式的輕西裝,襯衫的顏色也選了討喜的白,為了不顯得輕浮,又不至於太嚴肅,外套和褲子則是鐵灰色,也是當前時下年輕男人偏好的搭配。
說是壓在櫃子裡的衣服的話,未免也太跟得上時代了。況且大庵非常清楚,響也根本不會這樣穿。
說不定是帶了那位女事務官去挑的呢——考慮到這層,不知道為什麼穿在身上的衣服忽然變得很沉。
並且,貼著皮膚的柔軟布料,本該讓穿著衣服的人感到舒適,如今卻令他渾身瘙癢。
但這終究只是錯覺,大庵沒有任何過敏反應,只是心理錯覺。
看到他要露不露的腳踝,響也臉上浮現安心的微笑,說:「看吧,果然有點短了。不過現在也挺流行這個款式的,仔細看看你這打扮也蠻像樣的嘛。」
「什麼蠻像樣,我長得也不差吧。」大庵跟著笑。
「以粉絲數量來說的話是吧,只比我少了點。不過短頭髮看久了其實很帥氣啊。」
大庵搔搔頭,「是嗎,能從你嘴裡說出這種評價還真是謝了,你以前短頭髮的時候也是啊。」
「哈哈,說不定哪天心血來潮又剪短了。」
大庵盡量不表現得太誠懇。這種事情就是這樣,一旦某一方小心翼翼起來,支撐著兩方不對等關係的天秤便會跟著上下擺動,久而久之,直到某一方忍無可忍,堅固的根基假象就會逐漸崩潰。
試穿完衣服,響也就去忙自己的事了,大庵把新衣服脫下來,費了點勁摺回原樣,疊在一起工工整整擺在桌上。
想也知道,響也怎麼可能不清楚他的身長,身為檢察官要是連這點事實都沒注意到,那也不用幹了。但即便這樣,他還是充分給自己加了戲。
中午吃過飯,大庵就換上衣服。客房裡有一面鏡子,他忍不住靠過去把自己瞧了一遍。
三十歲的男人,眼眉沒有二十歲時的衝動了,按理來說這應該是一個事業有成的年紀,要充滿熟齡男人的自信,但過去偵辦案子時也曾經碰過長期在家待業的人,雖然長了張成熟的面孔,卻由於精神年齡尚未成熟,顯現出詭譎的純然。
大庵並不純然,但也沒有自信到那種程度,更像是還在二十四歲的人,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渾身充滿了難以言明的陰鬱。
他摸了摸臉皮,又模仿著從前順頭髮的招牌動作,才吹了個口哨出門。
便利商店就在五分鐘路程的地方。
面試他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店長。櫃檯染了金色頭髮的女大學生把他帶到後面,店長拿到簡歷,看見「吉他手」三個字,搓著下巴問:「還真酷,做哪類音樂呀?」
大庵說:「沒有特定的元素,大概就是一般的流行搖滾罷了。」
「YMO*?」
「不是。」
「那就是恰克與飛鳥了!」對方一臉恍然大悟,「我懂我懂。呃,叫什麼來著?」
不出大庵所料,對方對音樂、對搖滾、對什麼是樂團恐怕也一知半解,更遑論如果和他認真解釋電子樂和搖滾的不同,搖滾樂的分支還有很多,甚至連金屬樂也可以被廣泛地定義為搖滾樂的一種,那大概會沒完沒了。
一股無力感瞬間消逝。
過去大庵特別看不起這種人,連聽什麼音樂都搞不清楚,還裝得一副很了解的樣子,他本來就對來聽Live的那些歌迷不抱什麼期待,並不因為他們狂熱地支持著牙琉浪潮就認為他們非常有品味,為此還跟響也起了好幾次口角。
然而優越感究竟能獲得什麼,事到如今他早就不在乎了。
人類面臨飢寒交迫,或生活不穩定時,其他的事的優先順位自然往後,但真正讓他訝異的是自己竟然也在光陰的流逝中,一點一點磨平了尖角。
再說,現在回想起來,牙琉浪潮最朗朗上口的歌是第一張專輯的〈戀之禁錮刑.13年〉,隨後那些〈愛不完的罪〉、〈我的男友是檢方證人〉等等,和〈加州旅館〉或〈November rain〉那種經典的搖滾比起來,的確就是個通俗的戀愛口水歌。靠那些曲子賣出三百萬張專輯,現在想想不知道該自豪還是難為情。
大庵略一思忖,說:「正義……風暴……」
檢察官再怎麼有名,也不可能像藝人一樣,但牙琉響也不同,他曾經是知名樂團的主唱,又是天才檢察官,雖然事情過去幾年,至今還有不少支持者,難保他不會聽過這個名字,因此大庵適當地隱瞞了一下。
把醒目的「牙琉」拿掉,以五個人的職業選了貼切的詞彙,又把wave換成差不多可以替換的名詞,聽起來怪中二的,但幸虧店長也不是那麼迂迴的人,直接搖了搖頭。
「沒聽過呢。」他一點也不害臊,「所以現在……?」
「解散了。」大庵順著他的話給出預想中的答案。
店長連一秒的猶豫都沒有,話大概早就含在舌尖上了,「嗯嗯,做音樂太難了,想出名的人很多,但大部分,喏,大概都那樣吧。」
「嗯……」
「之前身邊也有朋友說現在做自媒體收入更高,勸我放棄便利商店,你別看我這個年紀,人還是蠻務實的,當網紅就像踩在一團泡泡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泡泡就會破掉,每天老老實實在這裡勞動,看上去很笨,但錢是一點一點存起來的呀!」店長嘿嘿嘿地笑,「所以,我不是說做音樂不好,還是要有一個穩定的收入來源嘛。」
真不愧是服務生,面對陌生人還這麼能說,精神上根本已經提前邁入下一個年齡層了吧。大庵只是一臉木然地站在那等他說完,就像在監獄的時候聽那些長官廢話。
所幸,對方還有點時間觀念,沒有繼續沒完沒了地聊下去,他點點頭嚴肅道:「總之,辛苦你了,都這個年紀了也沒什麼工作經驗,一定很難受吧?」
「啊,嗯。」大庵答不上來。
店長大概是自己站在三字頭的浪尾上,對這個年齡層的人的煩惱特別感同身受,才這麼一針見血,大庵沒有往心裡去。
這時他才深刻體會到上一份做了幾年的工作除了榮譽和公權力之外,並沒有給他帶來其他成就感或好處。以致於如今要是讓他像個朝九晚五的營業員一樣,為了一點點業績在大太陽下奔走,頂著滿頭大汗給客戶哈腰鞠躬,他也拉不下臉。更別提人生的履歷有了污點,給客戶哈腰鞠躬這種拋棄自尊心的苦差事也輪不到他。
……說不定大夜班的便利商店店員還更自在呢。
店長盯著那份簡歷翻來覆去,沉吟道:「夜班工作不怎麼忙,比起白天算是輕鬆不少,但也有可能要應付麻煩的客人,你理解吧?」
「……嗯,沒問題。」
「還有,清晨送來的貨也要處理,搬一點重物還可以吧?」
「可以。」大庵即刻答覆。
店長帶他去更裡面的倉庫,和想像中一樣不是很大的空間,佔據70%空間的貨物井井有條地靠牆堆放,冷藏庫在另外一個房間,員工休息只能窩在一條連兩個人都很難擦身而過的牆邊,牆上掛了白板,還有簡單的辦公桌,幾層訂在牆上的架子放了各種文件。
店長讓他試著把一些待處理的貨拆封上架,「那就麻煩你了,如果覺得可以,下週就來報到吧。」
大庵身體還算強壯,在牢裡也堅持每天要做完三百個伏地挺身才休息,搬這點貨還稱不上累。
按照指令整理了半個貨架,在櫃台裡無所事事盯著他們的女大學生覺得賺到了,很快就跟他打了招呼。
店長簡短交代了報到要準備的東西,還有這個月的班表,以及同事有哪些人,確定好一切,道別前又瞇起眼打量著大庵的右耳。
「對了眉月君。」
「啊?」
「沒什麼,只是我個人好奇啦。」店長說,「你有沒有女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