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響】Last song(9)
「沒有。怎麼了?」大庵說。
他曾經交往過幾名女性。
雖然過去因為刑警和樂團吉他手的身分,大受女性青睞,卻因為工作和私生活過於忙碌,最後不了了之。一旦開始談戀愛,本來保持的曖昧距離便會驟然縮短,先前的濾鏡頓時碎得渣都不剩。
大庵實在受不了女朋友對他抱怨「一大早的練什麼吉他,太吵了」,或者「怎麼都在彈同一段,能不能換一首」,後來乾脆只和看對眼的逢場作戲,各取所需後就一拍即散。
響也曾經對他說過:「你這樣對女孩子遲早有一天踢到鐵板。」
但至今為止這個預言尚未成真。
大庵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情,他懷疑這只是一小部分戀愛腦美化出來的感受。但再怎麼說,發生過關係的對象竟然是跨國兇案的嫌疑人,光這點就足夠他身邊的異性跑光了。
現在從牢裡出來,連吃上一口飽飯都是問題,也沒有心思去想下半身怎麼樣了。
下村連忙收回過於恣意的探究。
「哦……沒什麼啦,只是你的簡歷沒提到家庭狀況,是還住在家裡嗎?」然後晃了晃手上那張內容簡陋得有些可疑的履歷表。
大庵在響也家住了一週,這一週裡,響也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回來洗完澡就該休息了,也有一兩天凌晨才到家⋯⋯與其說這是家,不如說是旅館。
大庵覺得響也只是因為捨不下那些吉他,才不得不找個空間置放,否則大費周章佈置一間房子,幾年後調任到外地,身邊又沒有親人幫忙打掃,處理起來就棘手多了。
「不是,我跟朋友一起住。」
「哦哦!和朋友一起分攤房租嗎,真不容易。不過也不錯呢,至少有個互相扶持的夥伴。」下村露出羨慕的眼神。
是互相扶持嗎?大庵不敢肯定。
現在的情況,怎麼看都是響也單方面在照顧他。
他潛意識不認為那間房子是自己的「家」,跟響也之間更不是什麼互相扶持的關係。
從前還會在不恰當的時機說拜訪就拜訪,拎著一箱啤酒,帶著關東煮之類的宵夜,硬要在他客廳裡打一晚的遊戲,直到兩個人因為對戰的勝負產生意見分歧,大庵又會狡詐地在響也較勁起來時,涼涼地問一句「要不要看電影」。
響也那種牛脾氣,自然是不答應的。他不僅想分出勝負,還要更刺激的賭注。大庵會歪著頭告訴他「這是檢方該說的話嗎」,響也只說「異議,不涉及有價物品」。
當然爭論這種事情沒有意義,因為最後他們會開著電視調成靜音,有一句沒一句地消磨掉剩下半個殘夜。
但正式成為這間房子的另外一位住客,上述那些無聊幼稚的事反倒一件也幹不出來了。
「只是以前一起玩音樂的朋友。」大庵解釋道。
下村非常理解地點頭,「啊,那確實⋯⋯真是很棒的朋友呢。」
大庵對他的讚美不怎麼聽得進耳朵裡了。
經歷過那起事件,他到現在都不敢當面跟響也確認他是否還把自己當兄弟看。畢竟作為牙琉浪潮的主唱,或最年輕的天才檢察官牙琉,無論哪個身分他都是被波及得最慘的。
「要是沒有事⋯⋯其他問題,我就先告辭了。」他彆扭地從貧乏的詞彙庫裡搜刮著得體的敬語。
以後,這個聒噪的傢伙就是他的上司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意。
下村擺擺手,「那,下週見。別遲到了啊。」
「好。」
離開便利商店,大庵沿著街道往地鐵站的方向走,來到響也家之後,他還沒有獨自出過門。
長期待在監獄封閉的環境裡,有的受刑人會被外界的新奇和刺激吸引,有的則外界的一切漠不關心。大庵調適了一陣子,不說吉他的技術退步,單就想彈琴這點來講,已經大不如前。
監獄裡的工作不怎麼複雜,為了讓每一個人都能平等地受到責罰,必然要平等地降低思考程度,能做的事相對而言也很有限。
大庵做過縫製、木工、金屬加工等生產線的作業,剛開始會因為太過枯燥煩悶,產生暴怒的衝動,但時間一久,竟覺得這種機器一樣不費腦子的事太舒服了⋯⋯除了剛開始必須和幾個人窩在一間房間裡,共用一台電視機之外。
這陣子大庵察覺自己沒有以前那種一大早就起來練琴的衝動,還是更喜歡維持著監獄裡的生活模式:吃飯、勞動、鍛鍊、休息。
如果不快點銜接上中斷的步調,往後的人生必然要百倍辛苦。
離開響也家,他搭上地鐵,前往不遠處的樂器街。
早上出門前,響也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口氣關切他:「沒事的話,可以給我傳訊息啊。」
他故作一派輕鬆,因為長年應付女粉絲,不懂怎麼對男性表達關心,鬼使神差給了個wink。
大庵看見他奇怪的臉部表情,大腦短暫當機。
響也這種到處放電的美國習慣怎麼過了這麼多年還沒改過來?
不對。以前他也不會這樣——果然人一旦疏離,重新聚在一起後就會變得怪怪的。
就算自己現在是沒人要的前科混蛋,也不會遲鈍到對他拐彎抹角的探究渾然不覺啊。
也不一定會錄取啊,不好意思,欠你的房租還不知道在哪呢——他咂咂嘴,面無表情地把鮮奶喝光。
「要是被發現了你在工作中晃神——」
「檢察官可沒有所謂的休息時間。」
「⋯⋯有空的話再說。」
想想,似乎太無情了。
上車後大庵打開響也的Line,思考著給他傳一條別的訊息過去。
響也看到訊息的時候已經準備回家。難得手上的工作都告一段落,下午整理完縱火案的案件紀錄後,他就直接離開地檢,驅車前往另外一處不起眼的快餐吧。
仿美式風格的街道上人煙稀少,古樸的百貨大樓面向徒步區的轉角尾端,有幾張戶外站桌,某一把陽傘下,已經有人等在那裡。
「喲,牙琉先生!這裡!」一個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看見他,抬手揮了揮。
響也快步走去,「等多久了?」
「沒多久。」戴眼鏡的男人笑了笑,「先點餐吧。」
響也走到櫃檯,很快決定好套餐,飲料剛上來,他就大口灌著可樂。濃烈的氣泡刺激舌尖,像小型炸彈似的沿著喉嚨爆破到胃裡。麻坂見他一臉痛快的模樣含蓄地笑了笑,從手邊滑過去一個信封袋。
「是說吃東西前講這個好像會不容易消化,不過你的脾氣我太了解了,看不到這個大概也不會安心。」他說。
白色的信封袋上什麼字都沒有寫,但光這樣盯著看,響也就能感覺到噴薄而出的癲狂。
「你不去看看他嗎?」麻坂盯著他的表情看了會兒,問道。「他的狀況時好時壞,如果發生自殘行為,不排除做精神鑑定。」
響也的倒是淡定。
「我還是別了⋯⋯」他苦笑道:「先前那個情況你也看到了,需要好幾個人壓制才行,他無非是希望我能翻案,算是作為親人的最後一點慈悲心吧。但事到如今他還會說這種話,想必沒有理解事情的本質,去了也沒有意義。」
響也的臉色一瞬間變得異常痛苦。
他的人生沒有經歷過什麼太大的風浪,要說一帆風順也不為過,甚至這股風吹得太高,以致於有一段時間他站在雲上,並沒有感覺到墜落地面是多麼危險的事。
響也從小就崇拜霧人。做什麼都優秀,完美得毫無瑕疵、對他也很溫柔的哥哥,一直是他嚮往司法之路的啟蒙。他中學畢業後,毫不猶豫選擇了要走法律,但同時,他也被搖滾樂深深吸引。
兩種截然不同的道路,一般人大概只能擇一發展,但響也直到二十六歲之前,從來沒有哪一刻切切實實感覺到「不捨棄掉一切不行」。
沐浴在眾人的愛慕和掌聲之中。
隨便做什麼都游刃有餘。
沒想到這種率性的天賦、在眾人的寵愛下長大才培養出來的樂觀,都是霧人痛恨他的最大原因。
「⋯⋯好吧,不過你以為的決絕呢,本來看你這麼關心波爾吉尼亞兇⋯⋯走私案的事,我還以為你對自己哥哥會更寬容些。」麻坂說,「畢竟你們兩個有點像⋯⋯」
響也抬起了頭。
麻坂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這種曖昧模糊的遣詞是不可以出現在檢警人員身上的,但每次看見響也,也的確覺得他和霧人很像。這或許就是所謂的「相由心生」。
「抱歉,不是那個意思。」他補救道。
「我知道喔。」響也笑了起來。
餐點取來後,兩個人暫時中斷了不怎麼愉快的話題,談論著各種「霞關」以外的事情,直到最後一塊炸雞也吃完,響也擦乾淨手,才用熱切的眼神望向麻坂。
「還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確認一下。」
「什麼事?」麻坂問。
響也腦中浮現一個模糊的疤痕,「眉月大庵服刑期間,在監獄裡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