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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假面

—公社主义的请帖—


作者:笹塚公社
出自:『福音与世界』(2022年8月 特辑=「人群」之后)
翻译:Kaze

我们的公社是什么,又不是什么?

        什么东西才能被称作公社?从其字面上来看,公社是由复数人群所经营的。然而只是单单聚集在一起生活的复数人群并不能成为公社。公社不是公用生活的场所,不是合租房,不是党的非公开据点,不是议员的事务所,也不是极客住宅(geek house)。也就是说,单纯是复数人群聚集在同一场所并不能被称作公社。只要是由固定的成员居住在一个场所中,不论他们进行着如何有趣的斗争活动,也不过是个有意思的小组罢了。这意味着,公社并不是基于特定自同性(自我同一意识identity)的场所。

        公社有时会公开地涉及现实政治(Realpolitik),有时却不会与之关涉。聚集于公社的人群在多数时候会被分类在安那奇主义者里,但在其中却时常能感受到「政治立场」的差异。没必要将其统一。因为大写字母的政治争议(Issue)并不会比朋友回家后清洗碗碟的方法得到更多重视。这么说来,公社甚至可被视作为反政治。

        公社被视作反政治有其理由。这是因为公社脱离了目的论的框架。可以说以「政治」为事业的既往左派的论争都被目的论的框架所束缚。是世界同时革命,还是一国社会主义。是战略,还是战术。这些论争所共持的前提是「左翼的运动持有着某种目的」。这个目的是什么?从这个目的出发应该做些什么?各类论争都将这种「目的」作为争议点。所谓「万物向善」,亚里士多德的世界观如果说是自然形成的话,那么(左翼所共有的)前提也许也是自然的吧。然而,就像人的生命没有目的一样,公社的运动也没有什么目的。(公社)并不将「革命」设置为一种目的。用大杉荣的话来说,我们的「运动有方向,但却没有所谓最终的目的」。因而我们的公社主义(Commun-ismus)绝不与以往的左派共持相同前提。

        不持有目的的公社主义有如下几个特征。第一,没有目的的运动不会制作道具。历史已经不厌其烦地向我们展示,扛着目的的运动总会使人变为像道具一样的活动家。而没有目的的运动绝不去制作这类道具。第二,(公社成员)可以从没有目的的运动中自由脱离。因为没有目的=终点的话,在任何时候甩手不干都是自由的。甚至可以什么事都不做。第三,我们的运动以生活为舞台。「生活」是一种没有目的的活动。不论发生什么,生活都是没有终点的。活着,并持续活动,这将是我们运动的舞台。如此,公社的追问朝向共有的(communal)生命和共有的行为举止其本身(1)。这看上去也许只是蒙上一层尘埃的单调生活。然而,对生活问题的从事——因为这恰恰已是复数人群的折冲(交涉)——总伴随着对已经广泛渗透的行为规范的分析,以及为使我们能够以别的方式更好生活下去的提议。如此,这已经是在一边反复与某种事物的折冲,一边使行动与思考的框架发生变化。说到底,我们不是为了成立公社而生活,而是在生活的过程中要求公社的出现。

公社的政略(politics)——韵味与空间

        正如上述所言,公社有一定的方向性。作为方向,我们分有的不是事先设定的政治立场,而是只能被称作韵味(nuance)的东西。也许可以将公社,或说是由诸公社所分有的东西表现如下:想尽可能地不劳动,不想聊工作的话题,想吃好吃的,想看好电影,想针对概念一起聊天,不想花那些没必要花的钱等等。公社受这些韵味的要求而生成,为这些韵味的流通而存在。韵味随着与别的公社之间的流通,它会流向公社所关涉的外部。在这样的流通中,起初被公社分有的韵味会不断发生变样。重要的是,正如索绪尔所断言,这样的韵味在与外部流通时所具有的相互变样的必然性。正是如此的变样本身占据了在公社所能经验到的大部分愉悦。如此一来,像既往左派所做的那样:事前构成的逻辑与从其中导出的革命程序,以及与之相伴的党派性的分割与所谓的「组织活动(オルグ=organize的略称,左翼团体为了扩大组织而对劳动者与学生进行的宣传劝诱活动)」,这些都是无缘于我们的东西。说到底公社是由复数事物相互连结,为了尝试炼就更好的生活方式=别样的生活方式(译注:亦可理解作生命形式)而出现的。

        为构成上述的流通回路,公社持有了空间(2)。可以说有的回路只有通过空间才能展开。比如说在大学遇见的关系良好的同级生,或就连在打工职场上相遇的性格不错的同僚也都是通过GPA,就职地,能力等各种制度,在必然的紧张关系中相遇的。持有相同目的的集团在左翼运动中常能遇见,但公社的目标是不持目的的人群的相遇。即使没有目的,也能共有相同的愤怒。或说就连没有相同的愤怒,也能偶然相遇。没有目的的运动重视这些相遇,并将其不断扩展。这与友情相似。因为友情是没有目的的。(友情)会以某种方式偶然相遇,并机械状地关联下去。反之,设定了目的的左翼运动则称不上是友情性的。不如说它会生产同僚或上司/部下的关系。甚至可将其称作是企业性的。企业性的左翼运动被某种目的的网络,也就是党派性所束缚,在那里不会发生什么偶然的邂逅。没有目的的运动宁可将这些党派性一个一个地切断。公社是结交朋友的地方,它向着与朋友的相遇而敞开。

与朋友的「相遇」——一个实例

        让我们举一个实例吧。有这么一个朋友。他是最常访问这个公社的人之一。他非常的优雅。优雅包含擅长听人说话这个性质。所以与优雅的他说话总是很开心。「做这样的事吧」,「这不错啊,那么…」,点子很自然地就在酒席上交错飞舞。我们是从半年前建立公社以来,才变得能如此交谈。然而我们之间实际上有着更加长久的交情。在建立公社以前,我们只是重复着在读书会上的一两句话的交谈,在庆功会的居酒屋里心不在焉地汇报过近况后便各回各家。读书会与居酒屋这两个场所规定了我们的关系性。用以度日的场所的性格被固定化,这意味着在此相互见面的成员也被固定化,同时在那个场所中我们各自的职责或举止的固定化也被随之推进。我们总是用着合适于那个场所的言笑方式去交谈,然后分别。那时的他定是一如既往的优雅,虽然我们也已经心不在焉地理解了这点,然而……

        确实读书会或居酒屋中也有着共有性事物的萌芽。然而,在这个城市中,那样的场所并不能保障公社性的相遇。我们不得不与兰波一同感叹:那里「缺乏绝妙的音乐」。在居酒屋中,在家中,在街边一隅所经营的各个生活圈都在各自之中得到充足。就算能有些不经意的交叉,却鲜有连结。即便说成是充足,但在其内部,与他者的相遇或关联方式以及日常的行为举止都以被决定的节奏重复着。而当这些东西经过公社内的交流则会不断产生变化。我们自身去开设集会的场所,去做料理,去搭配生活的样式。然后,在并非居酒屋或是饭店的这个公社空间中放松聊天。经过这样的过程,他与我们重新再度相遇。这是介于公社发生的。通过公社,新式的友情才得到培养。

        如上述所言,公社的空间作为与朋友相遇,或是重新相遇的装置存在(3)。然而,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公社空间包含着私性生活与既存的敌对性生活向着共有性生活生成的过程,所以空间总会伴随各种水准的冲突。这样的冲突表现出意蕴需要一定时间去流通这一事实。为了能够保障这一过程的持续与反复,空间(space)这样的场地是必要的。在空间中韵味得到共有,公社则会增强它的力能:可以在空间中知晓更有意思的书,电影,音乐。可以在此做酷炫的ZINE。可以为了活动而租借附近的小型演出场馆(live house)(或也可以是公民会馆)。可以在空间中运用更丰富的食材做料理。可以创作能够更好相互关联的场所。有朝一日的蜂起到临之时,一同采取行动也只是其中(公社的共有性生活当中)的一环罢了(4)。

公社的前方

        如前所述,我们所确信的是,与巴塔耶假托寝室的形象所言说的一样,公社空间的真实不亚于政治世界的真实。虽说公社没有目的,但这不意味着投机与保守。没有目的不意味着「固守自己的存在方式」。保守性的生活才将维持自身现状作为目的。每日都使自己的生活发生错位,不断增加新的尝试才是公社性的生。公社也并非是待机主义或是没有气力的东西。就像之前所说,没有目的的运动也是有「方向」的。方向的出现来自成员各自的企划与动机。如此的运动虽是不定形的,但却不是无气力的。

        非要为此给予一个定式的话,可以说我们不被「目的是什么」,或是从那个目的而来的「应该做什么」这类问题所引导。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使这些问题失效的,「如何去做」这个问题。「如何去做」,这个问题从「为了什么」中脱离,为此也不需要想定什么「随心所欲」——这不过是目的论的阴影。在复数的人群与物之间架设起与过往的敌对性所不同的值得欢喜的关系时,欢喜的时光也将在那一刻诞生。此处的问题等同于去追问如何欢喜地与复数的他者,物质,空间相互连结。这必然需要去试错。我们不得不去尝试如何与某个爱切的人事物度过美好时光。在这个意义上,对于我们而言的公社无非是去为了更好的复数性生活而追问,并去实践更好的关系的实验场所。如何去设计酒席,如何书写读书会的总结,如何料理饭菜,如何剖鱼,也许公社里的这些实验会被认为是「为了」制作愉快的场所而被践行的。然而在某一刻我们发现,实际上这样的实验,或说是在公社中奋力生活这件事本身就是令人欢喜的。实验在不知不觉中超越了用以达成目标的手段。这是成立公社以来收获到的最大成果之一。

        我们有一群已经身为人母的朋友,由她们的小团体制作的ZINE正放在面前。封面上有着看似小学生画的插画,画的上面写着「三十年后的我,真的会幸福么?」。三十年后——到那时候,也许耸立在东京的高层大厦,法庭,议事堂都以被烧成灰烬。但公社一定还会存续。因为公社一边祝贺着现实事物的破坏,同时也在致力于确保另一个现实。换言之,**贴合现实地探究政治性事物才是公社的课题。**为形成共有性事物的努力定会在此时此刻,或以不曾预想的形式约定未来的幸福。如此,我们可以抱着确信去回答那个问题。「真的会幸福」。

        本文是一封招待状。因以公社之名写下的文本除此以外别无可能(5)。



💡 注:

(1)因为我们是集团性地运营空间,所以存在着类似于定期会议的东西。最近谈到的事项包括我们的公社或者横断于公社之间的企划,经费的报告,垃圾处理与扫除担当的再度确认,对酒会的反省会,生日派对的日程调整等。这之中花费了最多时间的是对垃圾处理与扫除担当的再度确认。日常谈及的问题不外乎于在容易引起噪音矛盾的都市空间中如何饮食与会话,以及在怎样一种程度上接受本地域的规范,并致力于建设邻居关系。

(2)译者注:本文中的「空间」特指用于进行公社活动的space。可以理解为用于在没有目的的折冲实验中生成一种「共有性生活/生命形式的空间」。空间运动(「スペース運動」)是日本左翼运动的一支潮流,但并非所有空间都以公社自称。日本的左翼空间多种多样,包括但不仅限于居酒屋,酒吧,书店,教会,档案馆,私塾,合租公寓,青年旅舍,残障人士支援设施,乡村据点等。

(3)他一边吸着被巧妙卷好的香烟,一边说道「能和大家相逢也是多亏了这个场所」。

(4)某个友人告诉我们,他会为我们提供制作ZINE的制版技术。另一个友人说,他会协助我们所主导的寺子屋企划。某个友人在一个会议上将他习得的丰富知识共享给了我们。某个友人提出要将自己小区里的集会室作为创办活动时的场地提供出来。某个朋友送来了大量无肥料无农药的米。某个朋友邀请我们在字面意思上去建设空间。

(5)为了与朋友相遇,在此提供一些没有目的的公社主义所持有的具体愿景。

①进一步给用以结交朋友的空间赋予力能。

        我们建设了用以与朋友相遇的空间。这是一个人们不抱有目的,擅自集合并成为朋友的场地。从那些由目的相关联起来的人脉网络,党派性,繁杂的人际关系中脱离出来,从而自由交汇的场所。对于没有目的的公社主义而言这才是重要的。当然,这个空间不会闭锁在日本的国境内部。空间同样向着海外友人敞开。我们想要制作没有目的的交欢场所,在此不断地交新朋友。在这个空间里已经有了许多来访的回路:学生,院生,初中生以及他们的亲人,赌徒,写手,编辑者,学校与大学的教员们,旅人,聚集在近邻空间与公社的人群,别的公社过来的朋友等。在这个意义上,这里不是仅限于左翼活动家的场所。但我们不会就此停止。空间向着所有人开敞,我们强烈期望着这个空间中能有足以使自同性(identity)失效的多种差异存在。

        在公社的空间里一起做晚饭吧。一起看完电影后交流感想吧。一起玩桌游吧。一起制定旅游计划,简单地收拾些行囊出发吧。为了度过更好的时间,不带芥蒂地互相指摘那些微观的歧视与暴力吧。如此叠加空间当中的时间,我们得以知晓复数人群去做些什么事的快乐与可能性。

②空间的连接

        我们相信,同样的空间已存在于各地,并会在今后不断诞生。没有目的的空间如果能一个接一个地连结下去的话,不持目的的朋友们也会爆发式地增长。我们盘算的正是此事。一个接一个地连结下去的空间将作为国家与规范所无法束缚的孔洞不断扩张,使它们的支配空洞化。我们正抱有如此愿景。与松田修所说的「被隐蔽的空间的,被隐蔽的占据者」结合起来,自然会浮现出以下画面。另一个日本列岛,另一个地球……如果有哪个空间读到了这篇文章的呼唤,请务必与我们联络(twitter@anarchismtokyo)。

        一定有只有你的空间才能做到的事。也有着只有我们这个空间才能做的事。你们之中有喜欢制作影像的人的话,恰好我们之中有擅长做音乐的人,可以说是已经能做成一个MV了。我们之中有一个伙伴能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过来。你们如果是专注于料理的小组的话,那就立刻共享世界各地的食谱,一起设立料理企划吧。空间之间的联合能使企划的可能性得到爆发式的增长,其规模也会不断增大。妙案与智慧相交融,新的友情也会不断诞生。这不正是莫大的快乐么。


发表于:2022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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