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5)DRAMA(戏)(下)
【剧本二:小王爵为了拯救自己深陷战火的国家扮成舞女面见苏丹王请求援助】
“这次轮到我了吗?”郭智硕反复确认了剧本上的内容,张大了嘴,被提醒失态的时候才闭上。
令他更意外的是韩亨准也应征了其中的一个配角。
“我很享受作为一个优秀的辅助者。”他耸耸肩膀,像是不值一提。
这次的服装显而易见地根据郭智硕的身材精心设计,上身交织的丝绸巧妙地遮掩了身上属于男性的特征,腰肢和肚脐处的布料稍薄,若隐若现的。下装没有使用寻常的裙子款式,而是类似裙裤,在侧边大胆地裁开了一长条,延伸到脚踝,用镶嵌着鲜红玉石的腕轮别出心裁地扣住,显得小腿更加纤细。
郭智硕抱怨着“好重,只能小步地走路”的时候,吴承珉坏心地提醒他:“那不是正符合角色的设定吗,对了,因为有肌肤露出的部分,所以要预先除去多余体毛,别忘了。”
“呃啊——”
正式出演的时候他戴上了柔软蓬松的黑色假发,梳理的时候留了几缕碎发刻意地散在耳边摇曳着,更添柔媚,长发带来的新鲜感令他在排练室里四处跑动,直到吴承珉带着笑喝止他才停下来。
韩亨准饰演的王爵仆从为他眉心点上朱砂的时候,在内心赞了一声这浓眉黑瞳与朱砂痣的妆容如此搭配。
郭智硕不安地回头,看到饰演仆人的韩亨准站在廊下,飘起的纱帘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孔,仅可见微微弯起的嘴角的轮廓,仿佛在无声地鼓励。于是他舒了口气,转身继续向阶梯上走,周围很静,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乐队随着他脚步的节奏开始奏起柔和的乐章。
郭智硕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处的不是剧院的舞台,而是恢弘大气的苏丹王宫。
暗红色的墙壁和圆顶,天空碧蓝如洗,他小步地踏入正殿,阳光从彩色玻璃直射进来,赤足踏在华丽的地毯上,旁边的王家乐师演奏着曲子,几种不同的古典乐器奏出神秘的乐章,殿内飘着熏香的气息,高高在上的王座不容窥探,他稍稍扇动睫毛,低垂着眼帘走到地毯上图腾的中央,轻扭腰肢摆出准备起舞的姿势,面纱遮挡下的半张脸抿了抿嘴唇,掩饰着紧张。
他举起双臂,随着如泣如诉的音乐转圈,舞姿即使不是最标准的,也别有风情,这归功于他的精心打扮和事先打点。所有的场景布置都烘托着中间的身影,谁的眼光都不能从这浓眉长睫的美人身上挪开。
通俗剧最神圣的传统,长长的说明性道白,使情节层层推进。
苏丹王拍着手赞叹这位舞娘的身姿曼妙非凡,如同某首诗歌中吟诵的未经邀请翩然而至的花间精灵。
而此时他唇间幽幽地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令王困惑地询问。
他抬起头勇敢地面视王座开始诉说自己的请求,柔顺的发丝滑至背后,露出光洁的肩头。
郭智硕站在舞台上,瞳仁中满溢着情感,他制造出撩人而愉快的气氛,在生活中再没有比看到正当的野心更让人振奋的事了,这雄心让人欢欣,雀跃,充满着美好的感觉。
而那两位他忠诚的伙伴与密友,一位靠在舞台旁,一位坐在观众席的首排,含着相似的微笑在内心为他喝彩。
剧情接近尾声,他展开手臂,带着朝阳一般的笑颜为了自己的国家可以被解救而歌唱,仆人此时骑着马出现,将他拉上马背,在疾驰到国境线边的时候,剧情忽然急转直下,一支冷箭射中了仆人的背脊,穿胸而过。
韩亨准充分发挥了这个结尾的戏剧性,他折断了心口的箭尖,详装无事地拉着缰绳继续前进,直到两人快消失在夕阳的地平线时,他回过头来弯起嘴角。
幕布落下时观众席上的啜泣声无疑宣示着这场戏又获得了成功。观众席上盛装的漂亮的小姐、太太和绅士们,在金碧辉煌的环境之中,感受着跌宕起伏的剧情带来的折磨。
坐在镀金的椅子上伤心,在散发着香味的挂毯、铺有座垫的家具和身穿制服的仆人之间感受悲伤,无疑是一件诱人的事,因此吴承珉总是毫不犹豫地编写悲剧。
深受这位带他入行的剧作家的影响,郭智硕在演技练习的时候常常想象自己在各种令人伤心的场景里露面,做出痛苦的姿势,声音颤抖地说话。
他坐在摇椅里读各种各样的剧本,闭上眼睛摇晃着,一会儿感到被情人抛弃的深切痛苦,一会儿感到上当受骗后的怒火中烧,一会儿感到失败后的心灰意懒和悲伤。对于舞台的各处想象和错觉,这些思绪就像退潮后又涨潮的海水一样,一齐涌上心头。他在心里积蓄的那么多的感情,实在超出了他现在所能得到的演戏机会的需要。
郭智硕那富于同情的大眼睛和哀怨动人的嘴唇都证明了吴承珉的眼光是多么准确,因此他常常感慨地凝视他,在片场,在户外,在。。。私下的房间里。他们心照不宣彼此的关系,且从来不谈论它,仿佛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部分。
又是一个湿漉漉的清晨,吴承珉将身边的人搂紧,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唇形很有些特别,像是泫然欲泣一样。我想这就是你情感丰富的表现,那些东西从你的眼睛深处涌出。我想:这必须要物尽其用,而且我们也做到了。青春美色会烟消云散,但从它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起,它就没有浪费。”
“世人总是挣扎着要表现自己,”他继续说,“而大多数人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得依赖别人。有人用音乐表现了他们的欲望;有人用诗歌来表现;还有人用戏剧来表现。有时候造物主用人的面孔来表现,你就属于这种情况。”
他还想说的时候,发现郭智硕已经睡着了,均匀的呼吸轻轻的拂过他的手臂。
于是他将动作放得更轻,像对待一件贵重的宝物一样将他从自己怀里移到柔软的枕头上。
室内有几不可闻的叹息。
吴承珉今天的状态有些奇怪,总是一脸惆怅地若有所思,但剧作家难免如此,大家都理解为是在构思新剧本——这也没错,他手中的金笔就没停下过。只有郭智硕多少有点担心,结束了自己的排练便过来看他。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嗒嗒的节奏声逐渐加快的时候他说:“我做了一个梦,大概下一部的剧本很快就能完成。”
“梦里有我们出现?”
一方面很满意他使用“我们”这个词,一方面得意于自己这位徒弟孺子可教,吴承珉揉揉这聪明的小脑瓜,余光瞟见刚走进来的韩亨准,他身上是最近服装师新裁的式样,今天恰好试穿。
这种粉色的布料可不是在谁身上都好看。
吴承珉顺手将韩亨准额前的碎发撩上去拨弄几下,令极有特色的眼睛露出来,一边继续这个话题:”还写了一首曲子,到时候。。。“
周围的工作人员知趣地各忙各的去,这三个人总有他们独特的氛围,旁人插不进手脚。
【剧本三:是不是我们曾经一起死过/大家看起来都那么眼熟】
作为关键道具的匕首外形非常鲜艳,还用兽皮做了刀鞘,在韩亨准端详手中的这精致的小玩意的时候,不知几时凑过来的吴承珉悄悄在他耳边说:“我亲手磨的,刀刃看起来厚其实很钝。”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温和得像鹿。
开场的独白是由吴承珉亲自读的,可见他对本次剧本的重视程度。
他的声音里特有的那种温和含情给这部戏一个不错的开端。
穿着背带裤戴着报童帽的郭智硕上台后便在地板上打了个滚儿,仿佛是在极力逃跑,但这种动作在他做来特有一种可爱的魅力,令观众席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韩亨准以不同以往的妆容和衣着出场,摒弃了以往清秀可爱的风格,打扮得颇为利落,甚至手中拿了匕首,他轻轻地将其收在靴筒旁的动作是练习了很多次的,干练又优美,引得台下惊呼连连。
他嘴角有微不可见的弧度,然后迅速调整了表情。
“真正的致命杀招都是藏在暗处的。”他说着台词,把同样是武器的手枪别在当眼的位置。
韩亨准这次饰演一位年轻的赏金猎人,在一次意外的事件中得到了两名同行者。
并不能称之为伙伴的原因是他们互相暗自提防,毕竟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是利于滋生伟大友谊的土壤。而当其中一人又因为意外中受的伤恶化而宣告不治的时候,这情况变得更糟。
刻意化的深红色眼妆使郭智硕看起来多了纯真的邪性,在某场醉酒后偷偷拿枪玩俄罗斯轮盘赌的剧情时,这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从床边滑落到地上,大字型躺着,侧过头看手里的枪,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了两下,刻意迟了两秒才开口。
“他已经离开了。在我头脑里他皮肤的温度,身上的香气,在夜晚嘟哝着倦意包裹住我的笑声。”
“他向来特别注重外表,过世之前还不忘记嘱咐我替他把衣服换过,哈哈。”
笑声逐渐变成了饮泣,他将枪口放进嘴里。观众席上有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无疑更加鼓励了他渐入佳境的情绪,他几乎整个人颤抖起来。
此时上场的韩亨准像捞一只破布袋一样粗暴地把郭智硕从地上拉起来,顺便按在桌面上,把他手里的枪夺过卸了子弹。
松手的时候这身体缓缓滑落下地板上,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就像是落叶,有的金黄有的鲜红落在地上,各不相同,但都没有得到善终。
餐馆里被灯光照成了玫瑰色,坐满了喜欢夜里来寻欢作乐的人。
人们穿戴着自己最好的帽子、鞋子和手套,以最时髦的服装招摇过市。漫步于那些华丽的商店或戏院。
在这里,裁缝可以得到裁剪服装的灵感,鞋匠可以了解流行的款式和颜色,帽匠可以知道帽子的行情。如果说一个讲究穿着的人买了一套新装,第一次穿出来一定是在这条百老汇大街上。
郭智硕放下手里的酒杯,不顾身旁几位绅士和贵妇的挽留,以社交性的笑容退席。
对那种冒失而轻浮的追求者,郭智硕的态度总有那么一点讥讽的意味。他能够感觉得到,很多接近他的人所表现的那份悠闲快乐的背后,并没有任何温暖的、富于同情心的友谊。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自寻其乐,不顾可能给别人带来悲伤的后果。
愚蠢,露骨的奉承对他不起任何作用。要想打动他,得有高人一等的优势,富有美好情感的优势。
他的眼睛看向在化妆室里独自闲坐的韩亨准时,变得格外柔和。
就像这位少年一样。
无论是走廊上叮咚作响的风铃,还是每个晴朗傍晚的夕阳,他那多愁善感的心都会受到感染,并且作出反应。
郭智硕在门上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引起对方的注意,笑言:”怎么没有出去玩?在这里守着,会有一只兔子跳出来?“
韩亨准牵牵嘴角,“那种约会,有什么好去?看电影,吃饭,喝杯茶,海旁散步,不外乎是这些。”
他没说出来的是,他喜欢和郭智硕聊天,渴望听到他清脆的声音,听他连珠炮般的问题,看到他活泼可爱的笑颜。无疑是一种享受。
他自然看得出吴承珉对于郭智硕的那种着紧并不只是经纪与演员,伯乐与千里马的程度那样简单,在行内耽于声色的人看惯的事情很多,但他很理解,郭智硕这种天真烂漫的清新魅力是可以获得广泛赏识的,即使有一点小小的缺点,也只是给他徒增几分可爱。
他完全也没有对自己也抱有同样情感而遗憾或担忧,只是让它顺其自然的发展。对于吴承珉也没有什么嫉妒,毕竟他们之间也是牵牵绊绊的关系。
不过用情敌的目光像老鹰一样打量那家伙这件事很有趣,每次聊最近的剧本等事务时,脑子里也同时转着这些念头,令他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容,倒是令吴承珉留意着,为他的日渐开朗欣慰。
这出人物关系复杂的现实戏剧的中心主人公对此一无所知,也没有为这两人感到烦恼和痛苦的威胁,因此使这三角更加稳定了。郭智硕只隐隐地觉得三个人一同出游的时候很热闹,充满了亲切,殷勤,幽默感的抛接球,并不理会其中有什么微妙的气氛。
“对承珉的看法?他工作认真,没有架子,谈吐幽默,难怪不少人为他着迷,待人接物方面他是体贴的,善察人意,往往我在一抬眼之间,他就知道我的需要。“
“所以你对他抱有的是怎么样的感情?”韩亨准假装在看配饰的色泽,顺口问道,但微微出汗的手指出卖了他的紧张。
郭智硕把脸埋在五彩的布料间,半晌才回答。“每当我在演技上有进步,看到报章杂志的夸赞时,就觉得心里涨的满满的,像热气球蒸腾飞起那样飘飘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特别的感觉。”
韩亨准放下心:“那么你还没有爱上任何人。”
同一日的傍晚空气很清爽,这种时候很适合在露天餐馆吃点心,旁边的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浅紫色花朵,晚霞映到坐在某个角落的两人的眼睛里去,有一层未饮即醉的光泽。
吴承珉的嘴唇几乎碰到郭智硕的耳朵,他说了几句话,很短,很轻,几乎微不可闻。
“大家都是朋友,自然不分彼此。”
吴承珉何许人也,听到这回答心中便有分数,知道郭智硕并不打算与他进一步发展。
“啊,真累。我先回去休息了。”
他把脸埋到手心里片刻,掩饰着打了个哈欠,像是真的很疲劳,然后站起来俯身用大拇指顺着郭智硕的眉毛捺了一下,带有几分苦涩的语气说道。
“也好,得不到你的人,至少得到你的演技。”
“我的本子,你可一部都不能推掉啊。”
清脆的鞋跟在大理石地板上踏过的声响远去,郭智硕看着他的背影,依然如同他们第一次会面结束时那样挺拔。
说实在的,吴承珉不可能维持任何持久的关系。他情感多变,热衷取乐开心。即使曾经打得火热的朋友忽然不再与他来往,日夜陪伴身边的爱人离他而去,恐怕也不会伤心很久。
————换言之,在像他这样的梦想家看来,世上的法律和伦理都过于苛刻。
他总是倾听着美的声音,努力要捕捉它那在远方一闪而过的翅膀。他注视着,追赶着,奔走着,累坏了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