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城/Spring Day
平行时空
李旻浩主视角
旻浩，春天要来了。
那场意外之后，我不常能感知到旻浩的情绪。
他经常会说着说着停下，听着听着走神，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好像是心不在焉。可他又是平淡安静的，充斥在他周围的是无法消散的，弥漫着的，浓郁的忧伤。
00
旻浩，今年还要继续休学吗。
妈妈在厨房准备午饭，努力用最自然的声音询问坐在窗边出神的旻浩，尽管细微的颤抖出卖了她的紧张，但女人依然希望听到回应。
旻浩？
“今年......想出去看看。”旻浩被喊回了神，沉默了几秒缓缓出声，虽然吐出的字语僵硬生涩，却字字分明。
“那我告诉知城，让他帮你办一下入学手续......”
后面的话，旻浩已经听不清了，只能看见妈妈的口型一张一合，他歪着头想要分辨，眼里却是一片失焦的茫然，他反复咀嚼着两个字，在齿间碾转吞没。
知城。韩知城。韩知城是谁。
我好像认识他，但我认识他吗 。
午后灿烂的阳光反射在厚重的积雪上，照进屋里有些刺眼。旻浩抬手挡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另一只手扶上身侧的按钮，控制着轮椅转动着离开阳光覆盖的范围，把自己藏入阴影里。
其实已经可以自己走了，只是太过依赖了，不愿意离开。
总归都是梦，白天做白日梦，晚上在噩梦里偷生。似乎什么都很顺利，恢复知觉也很顺利，和朋友们恢复联系也很顺利，重新入学也很顺利，一切都很顺利。
大概知城也是，在这场梦里，知城也生活得很好。
他记得和韩知城见到的第一面，他骑着单车从江边的车道上急匆匆地冲着他来，刹车后气喘吁吁地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却费力地捋顺了气，开口第一句话就直白的有趣。
“同学你好，请问，你可以做我的男主角吗？”
01
不俗套的开场但是俗套的台词，旻浩吓了一跳，刚想把无聊的学弟打发走，身后又一个身影骑着单车匆匆赶来。先是无语地看了一眼韩知城，然后又尴尬地替学弟解释。
“是我们正在筹备的微电影需要一个男主角，是我们专业的期末作业来着......”他把知城往身后扯了扯，不太好意思地看了看旻浩和与他同行的朋友。
韩知城抿了抿唇，圆圆的眼睛睁大了些，“虽然有些冒昧，但学长真的是最最合适的人选。”
旻浩脸上还带着伤，血迹已经干涸在伤口处，额头上敷衍地贴着一个创口贴，看起来样子怪凶的，也不知道韩知城是看上了哪一点。
他伸手抓住知城胸前的校牌，扫了一眼有些呆滞的证件照，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姓名和班级，然后抬眸看向神情紧张还有些发怵的学弟。
“韩知城？”
“加个联系方式吧。”
韩知城似乎理所当然地闯进了他的生活，尽管原本就不太平静，但似乎变得生动了很多。
会带着咖啡在教学楼下等他，会抱着书包在篮球馆看他打球；拍摄的时候、讨论剧本的时候又意外得很有魅力，专注又散发着不一样的光芒，灿烂且让人心动。
他站在摄像机和监视器后面紧紧盯着画面里的一切，一声接一声的cut在燥热的夏天里也让人心气浮躁。可他好像意识不到，汗水渗透了T恤，脑袋上垫了张纸巾权当吸汗了。体育馆里没有空调，再继续的话，演员的妆也要花了。
“今天就到这里，大家辛苦了，我们明天会进行室外拍摄哦，麻烦大家做好防晒～”
他说话好像总是带着波浪似的尾音，微微上扬的语调好像能掩盖住所有的负面情绪，却不得不承认，这些无意流露的小习惯，恰好能让旻浩毫无意识地留意，被吸引。
像是一根羽毛在他心间里挠，泛着无法控制的痒意。
他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和他说，那个传媒学院的学弟是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了？旻浩不敢下定论，他无法认真地去看知城的眼睛，所以也无从得知知城的眼睛里，究竟是否有一个属于他的位置。他只是不止一次地在知城的笑容里沉沦，托着下巴听他兴高采烈地分享着以前拍摄时候的故事，然后看着知城整个人发着光的样子，不自觉地也松弛着，试着开始好好生活。
一见钟情吗，究竟是知城对他，还是他先产生了友谊之上的欲望。
旻浩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着掀过话题，在路口和一同上课的朋友分开，然后走向小路尽头，坐在长椅上等待他的知城。
“哥要不要，一起和我去工作室？”
发出邀约的时候，知城有些小心翼翼，还有点不自知地惶恐。很难说这些情绪从何而来，他和旻浩认识的时间不短，按理说不那么生分。可他会有好多好多顾虑，担心旻浩不喜欢，担心自己越界，担心自己索要的太多。
好啊，现在吗。
意外地很干脆，答应也是，行动也是。
就这样背着包和知城回了工作室，其实就是在房子里改造了一个房间，装了隔音棉，设备也很齐全，氛围灯也很漂亮。
旻浩没有接触过这些，只是觉得新奇。他在键盘上胡乱地按了几下，接了效果器的键盘音效让他有些讶异，看着知城熟练地调试着设备，保存着音轨和新做的旋律，和做导演时候的知城，又有些不一样。
“不是学电影的吗，原来还会做音乐啊。”旻浩笑眯眯地感叹着，“我们知城，好像什么都做得很好啊。”
知城的耳侧微微泛红，不知道怎么接旻浩的夸奖，干脆邀请旻浩坐下。
“之前有给自己的自作曲拍过MV......哥想看一看吗？”虽然是询问，但手上动作很快地已经找到了那个文件夹，还没有等旻浩开口，前奏已经流了出来。
旻浩有些失笑，努力地无视了知城试图掩饰的小心思，将所有的专注力投入到蓝色的画面里。
音乐里的知城也和拍摄中的知城一样，光芒四溢，是自信，是游刃有余。他可以很好的掌握所有元素，眼睛里是对很多东西的爱，那都散发着勾引人进入圈套的魅力。
MV的最后一幕是一行字，旻浩的英文不算好，他凑近了看，努力地分辨着句子。
那里写着，
You had me at hello.
02
“旻浩呀，明天开学，妈妈让知城陪你一块儿去哦？”
旻浩的腿上盖着厚厚的白色羊毛毯，整个人缩在轮椅里，即使刚刚才吃过饭，嘴唇也依然没有什么血色。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听进了妈妈的话。
“不会，太麻烦人家吗。”旻浩轻声说着，忽略了妈妈眼底的难过和无措。
现在连知城的名字也要没用了。
从醒来之后，起先是没有任何意识，后来提到了知城，开始渐渐有反应，开始能够清醒，直到后来依靠着这两个字，开始下地行走复建，开始逐渐活了起来。
可知城没有来过。他时常会问妈妈，知城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能去看看他。妈妈只是笑着说，知城也需要时间恢复，他不想让你见到那么狼狈的样子。
旻浩依靠着这些安慰他的话，一个人度过了醒来后的第一个寒冬，第一个夏日，而现在，已经是第二个冬天了。
“算了吧妈妈，知城应该很忙吧。”
应该很忙吧，这么久都没有来见我一面。为什么呢，明明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旻浩淡淡地回绝了，膝上趴着的橘猫站起来抖了抖毛，从旻浩正在顺毛的手里溜走，一溜烟的功夫跳上了柜子顶，好像打翻了什么东西，一个盒子掉了下来。
旻浩走过去捡起盒子，坐在床上将灰掸去，翻动着铁盒里的东西。原来梦里，连旧物和字迹都这么逼真啊。
盒子里放着厚厚一叠微微泛黄的信封，有些里面鼓鼓囊囊像是夹了什么东西，有些则是只有一张信纸。旻浩将东西都倒了出来，除了信纸，还有干花。
栀子，蔷薇，波斯菊。
他觉得好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头又开始疼，他胡乱地收起盒子塞进衣柜最下层，一张便签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落在脚边。旻浩忍着头疼捡起便签，躺到床上想仔细看看。
「Ton prénom est le code secret de mon cœur.」
他说，旻浩，你的名字是我的钥匙。
那一瞬间有太多回忆涌入旻浩的脑海，窒息得仿佛喘不过气，他颤抖着将身体蜷缩起来，指尖摸到被丢开的便签然后紧紧攥在手里，在痛至肺腑中沉沉地昏了过去。
03
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明明一开始只是约了知城来看日出，因为对露营的向往太过强烈了，干脆在山顶支了一个帐篷。
半夜的山里潮气浓重，支架子生火花了好长时间，收拾完东西已经接近四点。不上不下的时间，睡了怕过头，不睡好像又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
知城窝在毯子里看下载的电影，帐篷外收拾东西的声音逐渐减弱，他从车里又拿来两个枕头，垫在知城的脖子下面，然后从身后拥上去把人笼进怀里，下巴抵着知城的肩膀。
呼吸的热气弄得知城耳朵有点痒，转了转脖子扭过头想把旻浩的脑袋推开些，意外地嘴唇相触了几秒。原本搭在知城腰上的手也不安分了起来，顺着衣摆摸了进去，肚子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吃饱饭之后摸起来还是软软的触感。
要做吗？
要。
知城黏糊地凑过去和旻浩接吻，门牙咬在旻浩薄薄的下嘴唇上磨蹭，咬出一道深红的痕迹，不太舍得地松开后就被旻浩咬了回来，舌头也被勾过去，啧啧作响的水声伴着山里虫鸟的鸣叫混进一阵阵吹过的风，盛不住的唾液顺着下巴划进衣领里，宽松的运动裤被顶起了弧度。
好像今天格外想接吻。
旻浩喝了一点酒，嘴里还有一点水果味的香气。
脖子维持了太久拧过来的角度，知城皱着眉哼哼两声，从旻浩的怀里转过去和他面对面，双手揽上旻浩的脖子，仰起头陷进这个充满情欲的吻。
接吻的时候会感觉整个人幸福得要溢出来，旻浩的兔牙总是喜欢叼着一块肉，有时候是上嘴唇有时候是下嘴唇，偶尔舌尖被嗦两口，舌根又酸又麻，止不住地分泌唾液，但就是觉得很幸福。
被亲的艳红色的嘴唇麻麻的，微微肿起。久违地呼吸到了空气，知城又朝着旻浩的方向蹭过去一点，紧紧抱着旻浩的脖子，把脸埋在脖颈处。
好像从那天工作室莫名其妙的吻之后，两人之间出现了不约而同的默契。
没有什么特别有仪式感的告白，似乎就是默认正在交往中。即便交往后的知城每天都要说一遍好爱你，信也写过很多，花也送过很多。牵手也可以，接吻也可以，做爱也做过了。
旻浩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将知城拥进怀里，拉开了帐篷一半的帘子，就这么依偎在一起，等待着太阳的升起。
知城拿了一个ccd，放了一张新的储存卡进去，然后开始胡乱地拍些什么东西，一会儿拍不远处的小树林，有松鼠在干枯的树叶上跳过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会儿又去拍远处还只是蒙蒙亮的天空，只有几只鸟飞过；然后又扭过身拍旻浩，对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用镜头代替手去描绘。
“旻浩呀，好爱你。”
“为什么又不说敬语？”
“哥怎么又开始计较这些啦......”
太阳快升起来了，他安分的转了回去，窝在旻浩的怀里静静地举着ccd，看着金灿灿的太阳浮出淡粉色的云层，美丽却刺眼，动人心魄。
旻浩有些失语，他下意识的目光投向知城，怀里的人却毫无自觉，依然在看镜头里的日出，偶尔几声惊叹也被全数录了进去。旻浩将他的手连同ccd一起扣了下去按在腿上，伸手托着将知城的脸转了过来，然后轻轻地吻上去，只是单纯的双唇相贴。
他蹭着知城的嘴唇，黏糊地呢喃着，声音在飘渺的风声里听得不甚清晰。
“知城，春天要来了。”
04
他在电脑的文件夹里看到了一个没有署名的视频。
画质并不清晰，拿着相机的人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镜头很晃动，只是普通的记录着什么。画面里有很多人，旻浩觉得有些眼熟，人也是，地方也是。
他继续往后看下去，看相机掉在地上，镜头被东西遮住一片漆黑，又突然被掀开，画面一瞬间亮了起来，几个人坐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太阳沉入看不见的积云。拿着相机的人声音也很模糊，他偶尔会参与一下朋友的话题，但更多时候是拿着ccd发呆。
黑暗里火焰明亮，窜上来的火苗舔舐模糊着每个人的面孔，噼里啪啦的木柴燃烧声充斥着一切，视频戛然而止，中断在一声惊呼里。他听到枯叶残枝被踩断的脆响，还有林间被惊起的飞鸟。
院子里的花落了一地，半枯萎却也还没有失去往日漂亮的色彩，和绿叶根茎被堆扫在一起。
旻浩找了一块白布将残破的花叶捡到一起，拎着布的四个角兜了起来。几朵白花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有些乍眼，他没有在意，径直推开院子的栅栏小门，沿着公路走。
没走两分钟就能到海边，可是天气不好，望过去不是湛蓝的海，是灰暗、阴沉、充斥着死亡和绝望的，没有尽头、一望无际的，破败的大海。
白色的浪拍打在岸上，携卷着的阴冷的海风吹过沙滩和树林，卷起的海水溅湿了衣摆和裤腿。
埋在围巾下的脸冻得发僵，旻浩踩着潮湿的泥沙一步一步往前走，海水漫过鞋面，他用力将破碎的花瓣枝叶抛向大海，看着灰蓝的海水将它们吞噬淹没，看着一点一点零落漂向远处的花叶。
旻浩哥，回家吧。
旻浩哥，新年快乐。
旻浩，再见。
“旻浩，不要说再见。”
脑海里无数次闪现虚构一瞬而过的声音，在此刻突然具象化，他似乎在梦里听过千百次韩知城对他说的话，那些单方面的，他无法回应的话；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真实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他的周围，他所处的地方。
他有些不敢回头，大衣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手指有些发僵，碎发刮过眼皮有些刺痛。
他听见不远处沙砾被踩过的声音，在耳边的细微声响似乎被放大了一百倍。旻浩有些慌乱，犹豫过后还是想转过身看看。
哪怕这次也是幻想，那也算是做过最好的梦了。
知城像是不知从哪里狂奔而来，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额前的发梢湿的可以拧出水，长时间的奔跑让他的唇色有些发白，耳侧却微微充血。他从海岸的另一侧朝自己走来，逆着光看不清神色和面容。
突然落下了几片雪花，紧接着漫天无数飞舞的雪花开始纷纷扬扬下坠，落在了旻浩的头发上。
旻浩仰起头，伸手去接飞扬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凉冰凉，越下越大，模糊了视野。
他回过神去看知城，他还站在那里，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看起来有些吃力，却没有停顿，跨过搁浅的石头，模糊的面容开始变得清晰，一切在眼中都变得无比真实。
旻浩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看着知城迈开步子跑了起来。然后他听见生命检测仪发出尖锐的长鸣，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开始感到窒息，仪器滴滴作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斥着他的大脑，混乱，嘈杂，最后的一根绳索也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李旻浩——”
直到他真正触摸到了韩知城冰凉的脸庞和双手，他好像彻底松下了一口气，那些窒息头晕的幻觉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短暂的巨大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无尽的不安。他摸着知城微微消瘦的脸颊，死死抓着他冻得通红发紫的僵硬的指尖，送到嘴边呵气。
他说不出话，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卡死的齿轮，只有湿润的眼眶和滑落的泪水，还有知城颤抖地替他擦去眼泪的指尖。
我终于找到你了。
旻浩，我终于救了你，也拯救了我自己。
眼前的景色好像飞速流转而过的幻灯片，一幕幕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走马观花地在眼前闪过，雪地里刺眼的血红，墓园里黑色的大衣和洁白的花，体育馆里穿着白衬衫打球的少年，山顶帐篷里暧昧交织的夜色，熊熊燃烧将屋顶吞噬的大火，公路上自由却孤独的旅程。
这段旅程，在闪过的场景里走向终点。大海开始退潮，几朵碎掉的雏菊被留在岸上，被沙子弄脏了花瓣，一半埋进了沙砾里。
他看到天边泛着白光，看到大海在眼前消失，他拉着知城沿着公路不停地跑，看远处的房子被大火吞没，房梁断裂坠落，火苗铺天盖地舔舐着木头，浓烟飘向远处，火光倒映在眼中，照得人脸庞发亮。
一片火光里他看见知城的眼睛，他有些看不透，却能感受到浓重的悲伤。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知城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转过身攀上他的肩膀，仰头贴上他的双唇，就只是轻轻相触，不掺杂任何欲望的安静。
旻浩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说，
旻浩，春天要来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