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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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尸人
By 函数酸

李旻浩是涎城出了名的缝尸人。
缝尸人，这个职业不可以望文生义。他的工作虽然也包含缝起破碎的尸体，但他的主要工作是把尸体的鬼魂给缝起来。当地人都管这叫“合魂”。“合魂”的尸体去了地府才不会变成烂鬼，过的也会好一点，走运的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因为魂飞魄散的鬼在他们那是送不到神婆手里的。不送到神婆手里那就不能够投胎了。为了让死去的人能投胎，当地的人都会把死者的尸体先运到李旻浩那里看看。久而久之，李旻浩在涎城人眼里就成了能够把死人送到神婆手里的民间使者。
李旻浩在的涎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风水不大好，之前一直经济落后。好在近几年被政府挖掘了出来，发展了这个地方的古城旅游业。不少游客是顺着百姓的话来找到李旻浩的。李旻浩觉得烦，就从城里搬到了城外的山脚下。
这样一来倒是方便了他的工作。
因为他得上山找碎尸。
之前他还没有这个工作的，甚至在他之前的缝尸人也没有这个工作。有一年总是有人失踪，还总有老人做梦说什么会有大灾。每家每户的妇女的枕头底下也陆续出现了泛黄的老龟。涎城的村长先是找了风水大师，说是西边山上怨气很大。派一批壮丁上去看了之后才发现山上的乱葬岗被翻了出来，腐尸满地，中间还混有一些新鲜的碎尸。风水大师说这个他没主意，于是村长才找到李旻浩。那是李旻浩赚的最多的一年，他拎着他的工具在山上干了三天三夜。果然那之后村子里的风水就慢慢恢复了。之后县长每个月都会给李旻浩一笔钱，让他去山上除除碎尸。
今天李旻浩也和往常一样，背着篓子去捡尸。
早上家里的猫不停地叫唤，他一去看发现多利又不见了。多利最近不知道怎的，有点反常，总往山上跑。过了一天两天又会自己跑回来。
他感觉多利是有点神性在身上的，所以他特地在篓子上别了艾草。
但是他今天走一上午都没有发现有碎尸。于是他打算到溪谷那休息一下就下山。溪谷是这山上唯一一片没有野祟的地方，为了不让身上沾上邪气，李旻浩通常会走到这里才停下休息。他把篓子放到石块上，自己用手去淌溪水。忽然他隐约看到离他四尺左右的石块缝隙里有什么东西。
大概是尸体。李旻浩心想糟了，在哪不好非得在溪谷旁。在溪谷旁的野尸估计怨气很重。
他用溪水搓了把脸，赶忙去搬石头。一挪开石头他就对上了个烂掉的脸。五官都移位了，两个眼珠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李旻浩小心翼翼地把这颗头放到篓子里，继续去寻找这个尸体的其它部分。

回到家之后李旻浩就拿起了他的针线。尽管他已经很认真地去找了，但是他还是没能找到这个尸体的右眼。
缝好尸体后他就开始研墨准备在麻纸上写上尸体的生辰八字。李旻浩通常都是把这些写了生成八字和姓氏的麻纸挂在屋外来让人认领野尸的。但是李旻浩发现他怎么写都写不出来。一般他缝完尸体就能知道尸体主人的生辰八字的，但是这个他确不知道。
不是探不出来，而是他感受到了，但是就是记不起来。这个尸体有问题。
他又仔细地对着那尸体看。真奇怪，为什么他连名氏都看不出来？他开始摸那个尸体，从头上往下摸，然后闭眼去感受这个尸体。
为什么魂不是碎的。
这种情况很少见。一般来说，碎尸碎魂，全尸也有的是碎魂的。但是碎尸全魂他从来没有见过。突然，李旻浩感受到意思不对劲。他猛地睁眼——原来是多利回来了。小猫探个头观察李旻浩，发现自己被发现后又迅速地窜走了。
虚惊一场。

“哥……”

李旻浩一怔。面对着他的尸体睁开了眼睛。那只布满血丝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另一边的眼窝也流下了黑红的的浆体，气味很难闻。
“哥，我好痛。”
李旻浩不知道他在叫谁，有时候尸体会一直重复着生前的场景，这是正常的。他扯了几张纸帮这名尸体擦掉脸上不干净的东西。结果这个尸体又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哥，我是韩知城啊！”
活尸其实不算少见，但是得下葬了尸体才肯“活起来”。像面前这种全魂的估计已经成了鬼了，都不用进地府。因为他的魂太稳定了。
“让你的眼睛不要流东西出来。”
李旻浩稍微往后坐了一点，又塞了沓纸巾给对面的韩知城。
结果韩知城捂住了左眼，右边的眼眶依旧在流脓。
“……你捂住另外一边。”
“另外一边好像没有眼睛。”
“你捂着就行了废什么话。”
“哦……”

这是少见的听得懂人话的鬼。不错。
“你在这里好好坐着别动。”为了防止韩知城出去吓人，李旻浩现在就要去画符把韩知城定住。韩知城点点头，就这么缩在角落。一边手还捂着右眼。
韩知城。原来是叫韩知城。
李旻浩并没有察觉到他自己紧缩的眉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才探尸的时候想不出来这个名字呢。

怕符是所有鬼的本能。所以当韩知城看到李旻浩手中拿着符纸时，他立刻就哭了出来。还死死地捂着嘴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别哭哈习惯就好。不然你出去外面晃悠被村民打的更惨。”李旻浩早已见惯。有时候他会在捡尸的时候抓到一些回来看看家人的小鬼。对付不肯贴符的鬼他都是先礼后兵——毕竟鬼也是有人性的。有的鬼就是吃软不吃硬。连软都不服的鬼李旻浩会让他更惨。
比如拔掉鬼的眼睛或者去挖鬼的坟之类的。

“我不会出去的。我就待在你这里。”

哈？

“你待在我这里？”
“是，我会来就是为了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李旻浩迅速地回忆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鬼。他又看了一眼韩知城。这个鬼顶多魂实一点，没什么强大的法力啊。也不是怨鬼……

“看来哥真的忘记我了呜呜呜……”

昏暗的屋子里回荡这韩知城的哭声，听上去有点阴森。李旻浩倒是不怕，但是他担心会吓到路过的平民。

“唉你别哭了……”

“旻浩哥，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看来是真认识自己。李旻浩心里一惊。他真的对眼前这只小鬼没什么印象。他放下笔
小鬼还蜷缩在角落，额前的头发盖住了他的眼睛。
“你抬头给我看看？”

韩知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李旻浩眼疾手快将符纸贴到了韩知城的额前。

韩知城眼里满是震惊，他用力地调动自己的面部肌肉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李旻浩开了个灯又会到了韩知城前面，他把手韩知城的碎发拨开，仔细地看了一下他的脸蛋。

其实吧，还挺可爱的。眼睛圆圆的看上去很单纯。但是这不代表李旻浩可以放心到不贴符纸。

“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吧。”

等到灯关掉之后，韩知城才去揭下贴在自己额前的符纸。果然李旻浩已经完全忘记他了。

韩知城六岁的时候就被卖到了岑府。在这种地方，贫富差距很大，有的家里生了几个小孩儿养不起就会选择卖到有钱人家里。大多都被卖去做药，做奴隶，做小妾，做马夫……但是韩知城不是。韩知城比所有的孩子特殊。他出生那天，干旱了三个月县城下起了暴雨。县城里请来的风水师说是韩知城有灵性，能破天灾，阳气重，能抗妖鬼。
抗这些但是抗不了贫穷。
韩知城还有个大他三岁的哥哥，韩知城的母亲又得了病。一家人穷困到只能吃菜根树皮的地步。尽管如此韩知城的父母从来没有想过要卖自己的孩子。是岑府自己派人找了过去。在岑家人的威逼利诱下，韩知城还是被卖走了。
岑家养韩知城，完全是为了辟邪。晚上时韩知城要被绑到岑老爷的床旁边，其它时候岑府就给口饭吃，也不管他。
韩知城在岑府里没别的朋友，整天就跑到后山去找小动物玩儿。韩知城十二岁那年，在后山见到了李旻浩。
韩知城就躲在草丛里，看着李旻浩在那里缝补一个人的尸体。当他看到李旻浩用手去挖尸体的眼睛的时候他没忍住叫了一声。
李旻浩迅速定位到韩知城的位置。
韩知城就这么对上了李旻浩的那双眼睛。

韩知城轻轻掀开李旻浩房间里的帘子。他真的很想走到李旻浩的旁边，欣赏一下他的睡颜，抚摸一下他的脸。但是他清楚李旻浩的敏锐程度，所以他在门边看了一会就回到了那个角落，再自己把符贴回额前。

李旻浩瞥了眼晃动的帘子，闭上了眼睛。

韩知城，是谁。

“起床。”

李旻浩直接撕下了韩知城额前的符纸。

“昨天晚上干嘛看我睡觉，你不会生前是变态吧。”

糟，被发现了。如果韩知城还是活人那么他一定会感觉自己的脸很热。他只要稍微抬一点头就能看到到李旻浩的脸，看他是什么表情，看到他或许厌恶，嫌弃，愤怒的表情。
但他不敢。
不过李旻浩蹲了下来，和韩知城平视。他的神色，就和当年发现韩知城躲在草丛里一样。
“你生前认识我？”
“我……认识生前的你。”

那就是真的了。因为在涎城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李旻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韩知城，你要和我一起上山吗。”

李旻浩是18岁那年死的，他是喝过孟婆汤的人。他总感觉自己生前有什么东西不能忘。孟婆和他说，他一碗汤喝了三年，最后一口一直咽不下。

李旻浩不喜欢这种把握不住的感觉。他想要抓住他放不下的东西。

“上山？”

“对啊，我要捡尸的啊。你不是不要贴符吗，不贴符的鬼我当然得看着。”

韩知城点点头。

“而且，我也想听听，生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生前的李旻浩，是看上去生人勿近，但是实际上很温暖的人。是自由的象征，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韩知城怔怔地盯着李旻浩，他想哭也想笑。上一次能和李旻浩并肩上山，都不知道是多久前的事了。

“对了……等一下在山上要是碰到什么砍柴采药的人你就迅速躺下。”

哦，装死尸是吧，懂了。

李旻浩看到有个小孩在看着他。他第一反应是把尸体藏在自己身后。他手上占满了血和尸油，右手还抓着一个眼睛。但是这个小孩子居然没有被吓跑。

他想用眼神震慑这个小孩子，但是这个孩子似乎魔怔了一样只是一直盯着他看。那个孩子就是韩知城。

“迷路了？”

韩知城摇头“你在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

李旻浩走到尸体的另一边蹲下，背对着韩知城。但是韩知城又害怕又好奇。李旻浩挡着，他就更加好奇了。见李旻浩也没有攻击自己，韩知城就蹲到了李旻浩的旁边。
李旻浩也不理他。要看就看吧，反正一会儿会被尸体吓跑的。
李旻浩开始回忆着父亲教他的手法，缝补尸体。
“为什么要挖眼睛？”
“哥哥你不觉得臭吗？”
“你是医生吗？”
“哥哥你的汗要滴下来了哎。”
韩知城站起来掀起自己的衣角就要给李旻浩擦汗。

“你干什么？”

李旻浩家族里每一代都有一个缝尸人。缝尸是很神圣的事，是李旻浩家的家传之业。被选为缝尸人的孩子，都会被管得很严格。他们要合魂，这需要很强大的定力，以及没有杂念的思想。
李旻浩的父亲和他说过，可以不通人性，但是不能不通鬼性。
长此以往，李旻浩和人的交流就变得很少很少。他通常是在和猫或者尸体讲话。
所以对于如此热情的韩知城，他感到不知所措。
韩知城被李旻浩的吼叫吓住了，耸着肩站在原地不敢动。李旻浩看着他那圆溜溜的眼睛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太冲动了。

“……我不喜欢肢体触碰。”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李旻浩继续缝补尸体。“你少说话就不会尝到臭味了。”

韩知城点点头，之后真的一句话都没说，直到李旻浩完工。李旻浩沉浸在缝尸中，完事之后才发现韩知城居然一直蹲在他旁边。
“你怎么还在这里？”
“啊……”
“你居然不害怕？”
韩知城摇摇头。有一点点害怕。他觉得也挺有趣的，破碎的肉块经过针线的缝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李旻浩垂眸，看着比自己小的孩子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韩知城！哥哥你呢？”
李旻浩轻笑“不告诉你。”

韩知城之后总会去后山，有时会遇到李旻浩，有时候不会。李旻浩看见韩知城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有时候韩知城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找到尸体，有时候他俩一起找也找不到尸体。

“哥，我们能不能缝动物的尸体。”李旻浩摇头说他不能。他之前也问过父亲这个问题，结果是被痛斥一顿。他的父亲只会告诉他，你可以不通人性，但是一定要通鬼性，其它的杂七杂八就不要去乱想了。
“不通人性？好奇怪。”韩知城听到李旻浩这么说之后很难受“鬼也有人性吧……他们明明生前也是人。”

李旻浩垂眸。他其实不懂鬼性和人性。父亲说是和鬼通感，但他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他每次都是按照家族传下来的套路来的，但是父亲都会夸他做得好。他有时候给尸体“合魂”时会听到一些哭诉，但是每当他想听的时候父亲就会告诉他“你的动作慢了。”

“鬼和人……还是有别的。”李旻浩深思熟虑，还是这么对韩知城说了。

“那人鬼有什么区别？”

“鬼是鬼，人是你。”
韩知城只当李旻浩又在开一些四次元的玩笑。

鬼和人有什么区别？李旻浩思考过，好像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韩知城一个人。

没找到尸体的时候两个人就一直在山上打转，累了就坐一会，休息够了就继续走。他们之间总是有很多很多的话题。

他们只有在和对方讲话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

韩知城十五岁那一年的新年被关到了府外。每年的新年岑老爷都会和家人已经极少的贴身奴仆去到别处过年，所以韩知城新年的时候就不需要坐在老爷的床头。前几年他都是和平时一样在府里待着，但是今年，大概是换了个偷懒的守门人，没到点就把大门给锁住了。他甚至不能再自己的小茅房里过年。
也好，当是感受一下过年的气氛吧。于是韩知城打算去集市溜达溜达。集市上果然热闹非凡，灯火通明。每个人都穿戴鲜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但是韩知城感觉很不自在。
他没有什么机会去到集市，平时见的最多的人除了奴仆、沉睡的老爷，就是李旻浩了。他甚至回到府中都不会讲话。
氤氲着热气的小吃，放着音乐的花灯笼，碰面后互相讲好话的熟人。这些对于他太陌生了。他听过狗的吠叫，听过公鸡打鸣，听过老爷房间里滴答响的挂钟。
他听过山里的阐明，听过李旻浩的笑声……但是他没有听过如此嘈杂的、充满烟火气的声音。一切都是这么的陌生，这不是他生活的世界。
于是他低着头快步离开集市，最终绕回了李旻浩住的地方。
李旻浩家的小院子的门也紧锁着。韩知城就躲在院门旁边的灌木从里看着李旻浩家亮着的灯。虽然见不到李旻浩人，但是韩知城感觉舒服了很多。
忽然，里屋的门被打开了，韩知城迅速地扎进灌木里面躲着。韩知城躲得急，完全没有给自己留视野范围。他眼前只有树叶。他听到了院子门打开的声音，但是没有听到脚步声。
“啊……”韩知城感受到脖子一阵冰凉，连忙抬头，看到了站在他后面坏笑的李旻浩。
李旻浩塞了一坨雪在韩知城的衣服里，他手里还有一坨雪球。不用想就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心灵感应呗。”

话音刚落，韩知城就收到了雪球的攻击。韩知城还没来得及抓起雪反击就被李旻浩抓住了手。

“你肯定还没有吃饭。”

李旻浩的房间很温暖，韩知城身上的雪化了留下了湿痕。李旻浩翻出自己的毛衣和棉袄让韩知城穿着，自己去拿东西给韩知城吃。
韩知城坐在李旻浩旳椅子上，感觉着冻僵的耳朵在被温暖的空气包裹后传来的麻意。他坐了很久才开始换下自己的湿衣服，以致于李旻浩进门时他还赤裸着上身。
“……”韩知城手忙脚乱起来，李旻浩倒是平静。“你怎么这么瘦。”
他放下手中的食物，抽了张纸擦手，然后很自然地用双手握住了韩知城的腰。

“瘦到一双手就可以掐住你的腰。”

韩知城的痒觉从腰一直传到头皮。李旻浩刚捧过食物的手很暖和。但比起暖，韩知城感受到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模糊不清的感觉。他张开嘴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冷？”

李旻浩才查觉到自己似乎握太久了。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直接感受人的温度是什么时候了。他沉浸在这样的触感中。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李旻浩才会在看到韩知城点头后鬼使神差地抱上去。他抱得很紧，鼻尖触到了韩知城的脖颈。他心里产生出一个邪恶的想法——把韩知城吃掉。太可怕了，李旻浩这才放过韩知城。

和李旻浩待在一起时韩知城总会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这不是用简单的开心能描述出来的。当李旻浩抱上他时，当他感受到强烈地跳动着的心脏时，他明白了，或许这就是喜欢。

“留下来睡觉吗？”李旻浩其实已经用被子把韩知城裹得死死的了，但出于礼貌还是问了一句。当然他也清楚韩知城没理由拒绝。因为他没地方去了。

两个人平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根本没有困意。韩知城把他归咎于响彻云霄的烟花，李旻浩表示赞同。李旻浩突然由平躺转而面向韩知城，同时迅速地用自己的双腿夹住韩知城的腿。韩知城挣脱半天都没什么用。他知道李旻浩是在逗他，逗他瘦，没力气。于是最好干脆佯装生气，不理李旻浩。
李旻浩见韩知城没什么反应就去挠他的肚子和下巴。
虽然有一点痒，但是韩知城还是觉得挺舒服的。忽然他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你这是撸猫的手势吗……”
李旻浩笑而不语。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精疲力尽了才宣布休战。

韩知城躺好，任李旻浩帮他掖好被子。
“哥……这真的是我过的最幸福的年。 ”

外面的烟花还在不停地放，烟花展开时的彩色光芒随着爆破声映在李旻浩的房间里。大概是突然下起了雪，在门前看烟花的发出了惊呼和欢笑声。李旻浩的手一点一点地往韩知城那边挪动，然后抓住……
“韩呐，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所有的嘈杂的声音都在韩知城耳边模糊，他现在只能听到李旻浩的、听上去像是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溪一样的声音。和几分钟前、十几分钟前的李旻浩完全不一样的声音。韩知城更愿意把这声音归于在雪地里行走的小猫的声音。
微弱的，像是就要这么埋葬在雪地里一样的声音。
所以，韩知城没有说任何的话，连一个点头的动作都没有，直接紧紧地抱住了李旻浩。李旻浩的手紧紧地将韩知城拢向自己怀中。他想和韩知城紧贴着，永远不分开。
我们分开之后，我们就都不能成为人了。

“韩……我18岁时就要走了。”
“走了？”
“嗯。明年十月我就离开。”
韩知城想问去哪里，但是他没有问出口。问了也是徒劳。他能跟他去吗？他能挽留他吗？他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李旻浩显然是已经接受了离开这个事实。不舍是两个人的事，和解也要两个人都和解才行。
“知城，你不是说过，鬼也有人性吗。”

“如果我变成鬼，我想我还是会喜欢你的。”

韩知城懂了。他笑着，笑里带着鼻音。他哭着，哭里带着笑声。他知道了，眼前的，或许是唯一一颗属于他的心脏将要停止跳动了。他不知道李旻浩说的话，说的喜欢是什么，他不会去想……不想去想……他珍惜就好了，珍惜现在还能抱在怀里的，他最亲近的，他最熟悉的，他最依赖的李旻浩。

一路上没有找到一具尸体。韩知城实在走不动了拉着李旻浩劝他休息。“好吧。”李旻浩带他往溪谷走，路上还一直在奚落韩知城体力烂。

“你说你之前总是和我一起寻尸，怎么看不出来啊。”
韩知城苦笑。
“不过最近碎尸确实少了很多。不会就是因为你来了吧？”李旻浩捧起韩知城的脸仔细看看。之前见过人看面相，但是李旻浩看半天也看不出什么。

“啊……有这个可能。”

“所以那个跨年夜我说了什么？”

韩知城的嘴严防死守。他坚决不说。因为很奇怪。李旻浩已经不记得他了，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个陌生鬼，突然说你十几岁那年说了类似于喜欢这样的话，会很奇怪。无法用言语去表达的奇怪。
还有一个原因。韩知城自己很明白，喝过孟婆汤的李旻浩，已经把生前的情遗忘在奈何桥头了。他没有理由去喜欢自己。在他回到李旻浩身边的第一个晚上，在看到睡着的李旻浩时他就决定放下了。就算只有自己还在留念之前的一切也没有关系，他心甘情愿，也是他自作自受。

是他自己在那个年过后再也没有去后山找李旻浩的，是自己懵懂，是自己胆小，不敢去接过李旻浩抛出的暗示，不敢去思考喜欢与否的事实。

李旻浩忽然凑近他，继续近距离地逼问。其实李旻浩潜意识里感觉韩知城是自己很重要的人，所以他要刨根问底。他知道韩知城的描述是可以抹去了一些细节的。但是他全部都想知道。接过他看到咫尺之间的韩知城的嘴唇开始颤抖。
下一秒就听到了韩知城的哽咽“哥……别问了……好不好？”

韩知城是死了之后才知道自己的阳气是利他克己的。
他能给别人带来好运但是自己的一生从来都是不幸的。唯一的李旻浩也被他自己推开了。好像他的命数就这样了，他不会幸运，永远不会。

那个跨年夜似乎就是韩知城命里的昙花。

那之后韩知城再也没去过后山，他一直待在岑府。十月分的时候，韩知城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他有几次都想去看看李旻浩，远远的看着也好。但是他克制住了。他知道这是最佳的自我保护机制。

韩知城突然感觉很暖和。他的茅草房从来都是冷得刺骨的。他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花丛里，周围蒙蒙的，天空似乎是红色、橙色那一类的暖色。他起来往前走，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忽然他看到远处有一个亭子。他再往前走，看到亭子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李旻浩。
李旻浩穿着白色的纱衣，纱衣的尾部还泛着微弱的紫色的光芒，看上去像是仙境里才会出现的蝴蝶。韩知城有一种李旻浩就是蝴蝶的错觉，他似乎是透明的，轻盈的，易碎的，好像下一秒他就会随着翅膀的挥动而破碎成齑粉。
另一个人胡子很长，手上拿着个铃铛一直在晃。

呤

李旻浩上前一步

呤

李旻浩脱下了一层白纱

呤

李旻浩手中的白纱被折成了条状。

呤

白纱被系在了亭子上。

韩知城想冲过去，但是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想吼叫但是他发现他张不开嘴。他只是被邀请观看这一场盛大仪式的观众。

铃声每响一次，李旻浩就进行一个动作。

呤

这一次李旻浩没有动。

呤

李旻浩回头看了一眼韩知城，韩知城也看见了李旻浩。他们又一次相见，又一次对视。

摇铃人很疑惑，他也顺着李旻浩回头的方向看。当他看见韩知城时，他就预感，李旻浩过奈何桥大概要很久了。

呤

李旻浩挽住了白纱，将其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呤

……

韩知城惊醒。
果然还是在冰冷的茅房。

韩知城一算，今天是李旻浩生辰。今天李旻浩十八岁了。

韩知城越来越沉默，家仆们私底下都说韩知城身上的阳气已经被那晦气老爷给吸光了。岑家自己作怪，钱财也大多是与官府勾结而卷来的不义之财。岑家上上下下没一个好人。岑老爷有个烂儿子岑于，成天不务正业花天酒地，贪财又好色。
韩知城越长大越漂亮，他穿不了什么好衣服，成天就那两件坦领的麻衣轮着穿，单薄的衣服包裹不住少年的身体，修长的脖颈就这么暴露着。他以为自己就这么平常的待在府里，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虎口的猎物——岑于盯上了韩知城。
韩知城还打坐在岑老爷床头时，他儿子就这么进来了。当着他父亲的面去抚摸韩知城，靠近他，猥亵他。
韩知城就像个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冷着脸，也不发出声音。他在装死。

李旻浩死了。他的世界里也没有人了。他装死也算是一种活法……

他一度以为自己要烂在这个世界了。但是李旻浩总是会在梦里找他。韩知城是聪明的。所以他想了办法——他从那色鬼身上偷了不少东西，他偷了珠宝偷了钱偷了一切可能让他活下去的东西。

然后他逃走了。没有人发现，因为没有人会想到韩知城会逃走。他们都认为韩知城已经被驯化成了一个宠物，他平时是多么的沉默，听话，整天待在府里，也不像小的时候那样去山里当野孩子。所以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带着钱财和另一件衣服。

他想去找李旻浩的尸体。

“你找到了吗？我的尸体。”太阳终于下山，今天山上一具人的尸体都没有，他们背着空篓子沿着溪水下山。韩知城不敢去看李旻浩。李旻浩听得很认真，也没插过话，韩知城带入了一下自己——感觉很难受。
韩知城想如果自己死了、失忆了，李旻浩来告诉他，我们曾经很亲密、我们在那样烂的世界里也能相依为命，那他一定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然那是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看的。因为哭的原因是他不想忘记这么好的李旻浩，而这个立场设想的前提是他已经忘记了李旻浩。所以假设不成立，他还是无法猜测李旻浩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哥哥，我去了你家，也没有找到你的尸体。”

李旻浩看着太阳穿过树荫留下的光晕。继续往前走。他知道韩知城一直在看他，但是他不敢给韩知城一点点回应。一个陌生的却能给他带来熟悉感的鬼，在和自己讲述他们在一起时的世界。很虚幻很美妙，也很令人神往——但是李旻浩不想接受。因为他曾经拥有，但是又全部没有了，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很令人难受。尤其是韩知城。他很重要。如果韩知城说的全部都是真的，那么韩知城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重要。或许咽不下最后一口孟婆汤就是因为韩知城呢。

“哥，你想知道你父母说了什么吗。”

李旻浩终于回头，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划过了脸颊。泪光闪烁着，让韩知城也很想哭。他伸手去拉李旻浩的手“哥，别难过……”

李旻浩轻轻松开韩知城的手。

“我父母说了什么。”

手松开的那一瞬间韩知城的心凉了一半。但是他转而又想自己或许是太贪心了。他不能太快不能太急。他太害怕再一次离开李旻浩身边了。

“他们说，你是家族里最后一代的缝尸人，也会是最优秀的缝尸人，他们为你骄傲。”

李旻浩已经不记得自己缝了多少代的尸体，他知道，他死了也要继承家业，他死了也要让亡灵安息。他要帮他们洗去悲伤，洗去罪恶，洗去烟尘气，他要把他们“合魂”，送他们进入下一个轮回。这个才是他存在的意义。“原来，我是最优秀的缝尸人……”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地府。”

“没人给我收尸啊，不去。”

“我可以的……”

韩知城任李旻浩养的三只小猫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不行，我要留在哥身边……”

“为什么？你不想轮回吗？”

“我怕找不到你了。”韩知城苦笑“哥……你真的好难找啊。”

“……”李旻浩看着眼前的韩知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韩知城忽然笑了起来。“哎提这个干嘛呢？反正都找到了嘛。不说啦不说啦，我去给顺儿烤鱼。”

“我想知道，韩知城。”

抱着猫往外走的韩知城回头。阴影里的脸冷了下来。“痛苦的事，没有人愿意分享。”

李旻浩愣在原地。痛苦的事……他离开韩知城时，是不是很痛苦？他觉得这些对韩知城有点不公平。他感觉到了韩知城对他很重要，但是他忘记了，他现在的世界只有缝尸和猫。他连痛苦都感受不到，因为他得被奉为神明，他得超度更多的灵魂。

他好想记起来，韩知城是谁。

“旻浩啊，为什么最后一口汤咽不下去呢？”

婆婆坐到他旁边“很重要的人是吗？”

李旻浩本来一直咬着唇忍着哭，但是婆婆一开口他就憋不住了。他刚满十八岁就被鬼师带到了无境之境，他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了人境，除了父母，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包括韩知城。

鬼师在他上吊前警告他，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

但是他做不到，他感受到了韩知城的存在，他要回头，看看他，看看他圆圆的黑黑的眼睛，看看韩知城忍着泪的眼睛。然后告诉他，别哭，我们会再见的。

他回头了，真的看到了韩知城——在那一瞬间，李旻浩想放弃当什么神婆了，他想从檀木凳上下来，走到韩知城身边，去抱抱他，再带他一起回去，回只有他们的世界。
“旻浩啊，你要救的是更多的亡魂。往前看，别留恋了。”鬼师用他的权杖敲打着李旻浩脚下的凳子。

“该上路了，孩子。”

是，韩知城是他很重要的人。最后一口汤他咽不下去。他就这么在孟婆眼下哭，他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不舍是这种感受。

“……你怎么看着我睡觉。”李旻浩说话带着点鼻音，韩知城看到李旻浩突然睁眼吓了一跳。
“你刚才哭了，我来看看你。”

“原来不舍是这种感受。”李旻浩并记不得自己梦到了什么，他的记忆只能停留在感受。“韩知城，原来不舍是这种感受。”
“不舍，是什么感受？哥，你记起来什么了吗？”韩知城看着李旻浩把手伸了出来，然后摸他。李旻浩像个盲人一样，用手摸韩知城，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摸他的脖子，肩膀，手。“哥……”

“我不记得你……”李旻浩手突然停下，他的眼睛开始不停地溢出眼泪“我不记得……”

李旻浩的手开始颤抖。韩知城握住他的手“没事的哥，我们慢慢来。”

李旻浩回握。

“好。”

“知城啊，跟我去捡尸吧。”

李旻浩回头看着韩知城，眼前的场景和不知道多少年前他们初遇的场景重合。韩知城说的慢慢来，既是对李旻浩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他想，大不了就重头开始嘛。

他们像初次见面没多久一样，一点点地去了解对方，和对方磨合。事实证明，灵魂上契合的人，重头开始多少次都不会减少他们对对方的吸引。

韩知城想或许他的机会到了。后天是李旻浩的生日，他要在那天弥补生前的遗憾，说出迟疑过后确定的喜欢。

他们该重新开始了。

韩知城激动得无法入睡，因为还有一个钟就是李旻浩的生日了。

“我觉得你要祝福我的话还是留到明天吧，我要睡觉。”果然韩知城的一举一动李旻浩都能看在眼里。李旻浩拍拍韩知城的头，把他搂紧在怀里。

“睡吧，知城。”

韩知城紧紧回抱李旻浩。他或许将做上一个好梦，因为他是笑着闭上眼的。

李旻浩亲亲地在韩知城头上贴了符，然后用手去描摹他的五官。他现在记住了，他应该记住的，他将记住……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保持着记忆，那未免太不公平了。你总会比我更深情一点。

李旻浩看着韩知城熟睡的脸。

韩知城和他不一样，韩知城有轮回的机会，而他不行。他不能这样占有韩知城的未来，韩知城也不能这样整天只待在阴暗处。

所以，向前看吧，知城。

李旻浩是家族的最后一任缝尸人，但他永远都是逢尸人。他不是什么能把死人送到神婆手里的民间使者，他就是神婆。

他有鬼职，他不能轮回。
韩知城没有，韩知城可以。

知城啊，我爱你。李旻浩知道那个跨年夜他大概说了这些。哪怕忘记了那一段故事，他也能再继续书写关于和知城相爱的序章。

让我来超度你吧，知城。我会把你葬在我的院子里，夏天的时候我会在你旁边驾个椅子乘凉，冬天的时候我会升起篝火和你一起取暖。

我相信我们会再相遇的。

你回到人间去吧。

李旻浩吻上了韩知城的唇。然后取出了神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