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mony

/伊藤計劃


<declaration>
<i:我不要成為這些人當中的一分子>
</declaration>

declaration:anger
<「我們都不知道人生的谷底是怎樣。
為了能讓我們在不知人生谷底長怎樣的情況下活下去,
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
</declaration>

「如果有人想保持孤獨,仰賴死媒體是最好的辦法。就只有媒體和我兩人獨處。」
彌迦如此應道。她以冰冷、流暢,引人想睡的聲音接著說道:
「例如像電影、繪畫。不過,就持久力這點來說,還是書最有韌性。」
「妳說的持久力是什麼啊?」
「孤獨的持久力。」

不,如今回想,也許那就是我所憎恨的「情緒」。因為我自己從未深入細想過,我真的「不能做那種事嗎」,為什麼不能做。
list:item
<i:因為我有爸爸>
<i:因為我有媽媽>
<i:因為我有朋友>
</list>

她常說,父母或許無法選擇自己的孩子,既是如此,幼童一樣無法做任何選擇。

<declaration>
<溫柔要求的是對價的溫柔>
</declaration>

「對於自己不想扯上關係的人,不會去在意對方的事。也不會主動多管閒事。其實妳想當這樣的人。儘管妳加入團體,和人相處融洽,假日也都會當義工,但到頭來,妳最關心的人還是妳自己。人們所說的和諧,妳根本不在乎。所以對於我看書的奇怪行徑,妳完全沒看在眼裡。」

「可是,書又大又重,帶著走不方便吧。」
「嗯,霧慧同學,就是因為又大又重,我才帶著它哦。在現今這個時代,又大又重是反社會的行為。」

「那麼,我問個問題,人如果一輩子都沒從某個地方跌落,是否會永遠不知道什麼是跌落,就此結束一生呢?」
「妳是指攀爬架嗎……」
「不只,不過算了,也可以這麼說。」
「跌落後覺得可怕,這不是人類的本能嗎?」
「這就是妳的答案嗎?因為出於本能,也就是說是大自然將人類塑造成這樣,是嗎?」
「沒錯。」

「我們都活在未來。」
「用簡單一句話說,未來就是『無聊』。未來單純只是廣大而順從的靈魂貧瘠之地。」

「大人們將許多過去人們不願分享的自然產物,採用發包的方式來加以控制。包括生病、生活,也許連思考也包含在內。以前許多歸自己所有的東西,現在都在經濟的風潮下,委由別人來處理。」

「沒錯,妳和我們的差異,在於我們只有需要時才接受那位神明。」
「沒錯,你們不懂得適可而止。」
「生府』是一種政治型態,不是信仰。」
「不論是信仰還是帝國主義,全都一樣。」
「人類要是不刻意設定極端的限制、持續遵守,就會故態復萌,回復成原本慘不忍睹的紛亂狀態,人類一直很害怕這種事發生。成為驚弓之鳥的人認為光是『適可而止』還不夠。於是,我們這個世界大部分的人都成了驚弓之鳥。只要能善用錢包,其實明明就不需要存錢筒呢。」
「如果你們全都學會『適可而止』,我們就沒必要交戰了。」

對了,我長大成人後,就是以這種方式,略微逃離這個社會。

暗中以狡詐、惡劣的方法。
要逃離那個社會,需要
list:item
<i:假裝能接受成為大人這件事>
<i:假裝自己是大人,持續欺騙系統>
</list>
就這兩件事。

「以前有國王的存在。人民想打倒國王,改變這個世界。打倒國王的是人民。簡言之,就是群眾。雖然是這麼說,但在那個時代,眾人要一起從事政治,資訊流通還是不夠發達,所以建立政府後還是一樣火大,於是眾人心想,要是能打倒這個政府就好了。」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在政府之後建立的生府社會,沒有會打倒它的人存在。因為大家都很幸福,大家一起統治,它的統治單位被分割得過於精細。」

「因為對他們而言,我們非常重要。對他們來說,我們未來的可能性很寶貴。我們是他們的基礎設施。因此,我要奪走這個將成為他們財產的身體,以向這世界宣告這身體歸我所有。要傷害他們的基礎設施,這個身體正好是最佳武器,如此而已。」

一個知道太多事、憎恨太多事的思想家。

「我之所以會在這裡,因為我是個膽小鬼。」
就是因為這樣的膽怯,
list:item
<i:彌迦自己一個人死去>
<i:我和希安留了下來>
</list>
這應該都是膽怯所致。我不像彌迦那麼堅強,敢勇於走向另一個世界。
因為我是膽小鬼。

彌迦說過,那些誇張地搖旗吶喊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沒錯,我還活著。我現在還活著,代表我失敗了。

<disappointment>
到頭來,我吃太多也死不了,吃太少也死不成。
</disappointment>

「又失敗了。」
真是的,再怎麼天真也要有個限度吧。
根本就是完全靠別人來達成願望。
因為會對失敗感觸良深的人,就只有失敗者本人。

不分對象是誰,對別人的死一律抱持罪惡感,這樣不對啊。因為彌迦和母親根本沒有交集。我憎恨的,是讓她變成這樣的整個世界氛圍。認為眾人都是公共資源,彼此得互相珍惜的這股氛圍。連幾乎和自己無關的外人之死,也認為自己應該有辦法加以阻止,為什麼之前沒能阻止呢,就是這種不合理又令人憎恨的公共之心。

接下來,投藥和心理咨詢將我拉回這個社會和世界。
list:item
<i:從低血鉀的世界>
<i:從甲狀腺機能低落的世界>
<i:從骨質酥鬆的世界>
</list>
將我拉回健康的世界。

我終於學會放棄。經歷過彌迦的死,我接受了連彌迦也無力改變的事實,對這世界徹底失望,學會在失望下度日的方法。
映在我眼中的是二〇六〇年六月十二日的夕陽,以及不分彼岸此岸,一律朝地平線無限延伸的巨大病房大樓。人類如今被囚禁在將會無限延續下去的醫院裡。

就這樣,我墜入日常生活這個沙漠中。
由公共性與資源意識所構成的遼闊沙漠。
名為和諧的吃人地獄。

我們這個世界的一切事物都貼有使用者評分的星星。
名為「社會評價分數」的星星,緊貼在每個人身上。

不論採用何種形式,無可否認地,巨大的建築空間還是會逸散出時尚的氣息、帶有紀念意味的權力傲慢。
因此,為了完全去除那種氣息,絕對會動員大量和「溫柔」有關的科技;令人發毛的溫柔。而這種大量聚集以消除權力臭味的手段,令我特別厭惡。若說這是修女所主宰的政治,感覺基督教色彩又濃厚了點;但現今我們生活的世界,大致上便是由這樣的人在治理。慈母底下的法西斯主義。

一個將我厭惡的一切全部接收的我。

一旦移除強迫症,更隱密的另一種強迫症將隨之出現。

在御冷彌迦的靈魂與零下堂希安的天真無邪之間……
我正好懸吊其中。

為什麼全部變成這副德行呢?每個人的遺傳基因不同,這明明是很理所當然的事,但為什麼每個人都想變成同樣的體型呢?

<maxim>
規定的目標愈是極端,無法通融,脆弱的人愈會遵守。
</maxim>

妳曾經說過,人類的意志明明很禁不起誘惑,有時卻又如此頑強。
人類是有缺陷的計量器,只能在慾望與意志間極端地往兩邊擺蕩。不懂得適可而止。就連鴿子也有其意志。意志純粹只是脊椎動物容易裝設的一種特徵,所以它現在仍存在於人腦中。

我貢獻社會。
我為了抽煙而前往戰場,借此貢獻社會。
我有自覺,要是在你們當中生活,我一定會割腕,要不就是割了別人的腦袋,我就是這樣的社會病態者,所以我盡可能地遠離,以此貢獻社會。
正因如此,我才能毫不羞愧地回答希安。
是啊,我確實對這社會做了很大的貢獻。

至於我,則是從這個名為戰場的抽煙處來到另一個抽煙處。
從這座機場來到另一座機場。
從這根雪茄抽到下一根雪茄。
從這瓶酒喝到下一瓶酒。

六十二樓的景致。
彌迦想要破壞的景致。
希安已融入其中的景致。
我曾經逃離的景致。

「應該不是這樣。她不是在找朋友。她一定是在找尋同志。」
「那還不是一樣。」
「不,朋友和同志不一樣。雖然兩者都算是同伴,但所謂的同志,該怎麼說呢……就像士兵之間的情誼一樣。」
「彌迦她一定不是想要找朋友,而是要找尋能和她一起奮戰的人。因為戰爭無法光靠一個人戰鬥。」
「意思是找愈多人愈好嗎?」
「那當然。能事先找到有這方面資質的人,就能省事許多。彌迦一定是在放學路上的公園裡靜靜等候和她擁有同樣想法的人出現。」

光有氣勢,卻沒半點助益的發言。雖然這只是在浪費時間,但活在以和諧為首要之務的生命主義社會下,我們至少表面上不會嘲笑他這種想出鋒頭的行為,還得點頭表示同意,並誇讚這是很積極的發言。
因為這就是解讀成人周遭氛圍的方法。

<maxim>
每個人都暗藏著一股力量,只要有心,就能奪走他人的生命。
</maxim>

我們擁有力量。
擁有奪取別人生命的能力。
特別是擁有奪取自己生命的能力。
人類暗藏著破壞某個重要之物的力量。

健康社會顧問,就是對顧客準備一份「建議」處方箋的工作。
設計他人日常生活的工作。
設計他人人生的工作。
而這個男人,可能也都規矩地遵照某個健康顧問提議的生活設計過日子。因為這就是低調的後消費社會生活。

「我們全都把自己當人質,完全暴露在世界面前,對吧?」
「我們彼此告知自己的詳細資訊,讓彼此無法胡作非為。透過將自己當作人質,送交給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這社會才得以保持安定、和平、低調。」

人類愈是進步,愈像死人。
倒不如說,愈來愈像死人,這就叫作進步。

像這種自律的行為,如今大多已外包。以發包給WatchMe處理的方式,對以生化學原理偵測到的精神脫序提出警告。醫療分子的發明,將身體與規範全擺在同一平台上。
對此,她不覺得麻煩(不,也許她也這麼覺得),就只當它是應該遵從的規範,自然而然地接受。根據身體發出的訊號,源代碼會從中發現倫理道德。我本能地對此感到厭惡。

以前總覺得她是彌迦的跟班,真是天大的誤會。當時的那名少女,可能比我,甚至是彌迦都還來得堅強、高尚,獨自站在無法向人求助的孤獨之地。
對彌迦而言,她也許是「同志」。
但對現在的我而言,零下堂希安是朋友。

不要那麼在乎我,讓我證明我根本毫無價值。

「人類一旦有過極端的體驗,就很難拿捏適度的分寸。會因為反作用力而完全擺往另一端。」
「只要善用錢包,明明就不需要存錢筒。」

控制人類的慾望。
控制人類的意志。
將人類零散碎片構成的靈魂腫聚在一起,像在拼圖般接在一起。這麼一來,總有一天能造出完美的人類。
不是像彌迦那樣的人。也不是像我這樣的人。

彌迦曾吶喊著:讓我證明我毫無價值。但是當意志受控制的人誕生在這世上時,就沒必要再為這種事煩心了。

所有人描繪出完全和諧的世界。
完美的人類在完美的經營下,構築出完美的社會。

「也許意識的功能單純只是讓肉體存活下去,只能算是一種手段。肉體會追求更適合生存的意識,要是有一個可以任意交換意識的世界,所謂的意識或是心靈,反而會變成死媒體。」

妳覺得善是什麼?
幫助有困難的人?和人和睦相處?努力不傷害別人?其實都不是。這些確實也算是一種善,不過終究都只算是「善」的細項。所謂的「好事」、「善」若進一步探究,其實是用來「讓某個價值觀沿續下去」的意志。
沒錯,沿續。沿續家族、沿續幸福、沿續和平。內容是什麼都無所謂。讓人相信的某件事可以沿續下去,對它深信不疑,這就是「善」的本質。
人們得不斷意識到「善」的存在,讓它持續延伸下去。善需要有人意識到它的存在,並加以維持。甚至應該說,意識到它的存在、持續相信某件事,這就稱作善。
人會成長、會衰老、會生病、會死亡。大自然本無善惡的存在。因為一切都會變化,早晚一切都會滅亡。過去就是大自然阻止「善」覆蓋這個世界。在即將達到極限時,防止人類因善的力量而變得傲慢。

人類這般受到「善」規範的世界,過去從來沒有過。
人類將一切都交給「善」的世界,過去從來沒有過。

如果敵人存在於每個人體內,我們該怎麼做才好?

「支撐這社會的,正是「必須相信別人」的這種強迫觀念。所謂以彼此當人質,指的就是這樣。」

「永遠」已經崩毀。

將身體相關的一切全部外包給別人處理的人類,勉強守住自己最後的一道防線──意志。

人類將管理身體的工作「外包」,因而造成這個結果。
使用WatchMe將自己身體交由別人管理的結果,使得人類一旦失去外部系統,便無法維持自己的身體,導致人類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人類逐漸將謀生相關的各種大小事全都分工化。

list:protocol

<p:獵豬>
<p:把豬支解>
<p:烹煮豬肉>
</list>
對以前的人類而言,與食材相關的許多事理應由個人自行處理。但現在每個階段都被拆解開來,出現各自專門處理這些事的人。自己吃進嘴裡的食物,能自己全部一手掌控的人,如今已完全找不到了。

害怕。生氣。當中想必夾雜各種情感。這些都是如假包換的情感,請好好珍惜。我們的社會就是壓抑這種情感所構築而成。被重重壓在關懷的言詞下,以此構築而成。沒有明文規定,甚至連法律也沒有。在這種規範和『氛圍』的束縛下,眾人都壓抑自己的情感。現今這個時代,人類被自己內心的規範牽制得無法動彈,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增加這麼多沒有明文化的規定,也是人類史上的頭一遭。」

生府底下的眾人都喜歡有人可以獨斷決定一切。可以代為決定事情,做出決斷的人,其周遭就會營造出「氛圍」。

不會有任何不舒服感的世界。從這樣的世界到死者的國度,能得到多少優勢呢?

「有幾個中途退出的方法,一是死,二是死,三還是死。
那些自殺的人,該不會是想退出這個遊戲吧?」

也許每個人都想退出這個遊戲,但因為這世界的氛圍是一道難以突破的關卡,大家才會打消退出的念頭。至於我,則是在找尋一個可以不用退出遊戲,又可以不用玩得太認真的空間,不過,這樣就非得前往那些紛爭地帶不可。

腦死代表人類死亡,這是最近才有的觀念。
對人類而言,腦代表一切,大家都這麼認為。

「虛構的故事、書,還有語言,都暗藏著能殺人的力量。」

「我們是雙曲貼現下的慾望集合體。」

是指人們寧願要金額較小的眼前酬勞也不要金額較大的日後報酬

「不過就連鴿子或猴子也都對眼前價值給予過高的評價。」
「這種連鴿子或猴子也具備的意識、或是稱為意志的東西,而人類給予過高評價的必要性又在哪呢?」
「那些期待未來的利益,而一直靜靜等候的個體,在這個世界只會滅亡。對眼前有價值的目標給予過度評價,這種傾向就適者生存的道理來說,也是很理所當然的想法。」
「人類與許多動物在評價事物的價值時,日後其價值縮水的情形通常會出現雙曲線的的圖形。」
「聽說人類並非指數型合理的價值判斷,而是雙曲線型非合理性的價值判斷……」
「沒錯。因為人類的價值判斷具有這種雙曲線型特性,所以會引發出不合理的判斷和無法預測的行動。某個利益逼近眼前時,會產生錯覺,以為它擁有極大的價值。這是一場生存遊戲,由短期的小慾望和長期的大慾望的代理者爭取被選中的機會,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意志』。」
「我們稱之為意志、靈魂的東西,其實不過是程式設計出的多種要素互相衝突的狀態。」
「吸引意識的關心,賦予強烈印象的心理作用,此稱之為『回饋』。」
「腦內回饋系統的諸多代理者,圍繞著『回饋』而存在,借由意志爭取被選上的這段過程,稱之為內心糾葛或是選擇。如果用短暫瞬間的觀點來思考此事,針刺破手指的瞬間所感受到的疼痛,不過也只是想要在腦內被選上,讓人加深印象的代理者罷了。雙曲線的時間軸相當短。」

「不過,疼痛是不可否認的。」
「不,我們不是都曾經聽說,有人集中精神在某件事情上時,猛一回神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或手肘前端不見了嗎?這是因為那項工作佔去了大腦意識的注意,疼痛在注意力的爭奪中落敗,人才會沒意識到疼痛的存在。」
「原來如此。」
「疼痛之所以會被視為主體的體驗,也是這個緣故。疼痛會被選中嗎,被選中的程度有多高,這是一種對環境的依賴性很高的感覺。疼痛之所以無法用絕對的數值來測量的原因就在此。」
「您的意思是,形塑出我們眼前現實景象的所有感覺,都是被選中來到我們腦部上層的代理者集合體嘍?」
「沒錯。就連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刺激,只要沒被選中,就不會來到我們的意識中。不過,這些基本刺激會展現出最容易被選中的雙曲線高峰,所以很少會被視而不見。」

「霧慧監察官,意識與現實不是同樣的意思嗎?」
「因為我們所擁有的現實,到頭來,只是被限定在意識內。」

一個排斥生命主義,卻又每天遵從它指示、沒半點骨氣的傢伙

「人類的意志,指的是各種回饋系統相互競爭的狀態全貌。那是根據一種名為雙曲貼現的不合理指向性而形成。不過,重要的是這些回饋系統的相互干涉,會伴隨回饋造成一種循環式構造。經由選擇的結果,回饋系統會不斷變化與修正。最後會對回饋系統造成影響,回饋系統因此形成一個會產出結果的回圈。因此,選擇時的些微偏差會逐漸增幅變大,其混沌狀態將呈週期性倍增。人的意志既不穩定,又不合理,而且難以預測,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源自於此。」

「只要搜尋醫療分子技術相關論文,應該會發現好幾篇提及其方法。那是公開的資訊。為了讓這些論文淹沒在其他眾多論文中,不引發任何人關注,我們調整了這項資訊。」

人類不斷地在壓抑「自然」。
建造都市,建造社會,建造系統。
一切都是人類的一種意志展現,試圖預測「大自然」這個難以預測的要素集合體,並將它壓制在得以控制的框架內。

如果那只狗有意志,我們的靈魂受尊重,狗的靈魂卻不受尊重,這理由何在?

我只是擔任螺旋監察官的職務,在戰場這個介於倫理與野蠻的灰色地帶,找到可以悠哉抽煙的環境,就此與社會取得妥協。只有戰場附近才不會像社會那樣壓得人喘不過氣,不過,就連我也不願投入戰場。
我只是在彌迦與這社會中間,找到一處適合我生存的場所。

幾乎被這社會壓垮的靈魂,正在侵蝕這個社會。
無法融入這社會的靈魂。

簡言之,我只是找出規範與混沌的中間地帶,委身其中。

回饋系統獲得調和,所有選擇都不會有內心糾葛,一切行動都處在清楚明瞭的狀態。這樣意謂著什麼?這時候會被問到的問題是──「我」此刻的存在有什麼意義?

意識就此消滅。

「參加會議的人,全都持相同意見,彼此所扮演的角色若是經過一番完美的調整,根本就沒必要舉行會議。回饋系統沒在時間軸上現在的這個時間點呈現出會讓價值極大化的雙曲線,而是以合理的指數曲線呈現出完美的和諧,這種狀態也就是沒有意識的狀態。」

那是能適應生府社會帶來的壓力,清楚明瞭一切該怎麼做的人類。清楚明瞭,也就是不需要做判斷的意思。如果為了進行完全合理的價值貼現行動,回饋系統採指數型的方式運作,不就再也不需要用來做決定的意志了嗎?不就不需要意識了嗎?

「所謂完美的和諧,一定會導致『就算沒有意識也無妨』的結果。意識的存在,是為了調整利害關係,而這種利害關係存在於無意識狀態的眾多代理者之間,換言之,無意識狀態下的糾葛結果,正是我們的意識,也是我們的行動。而經過調和的意志,是一切彷彿都理所當然的行動狀態,決定行為所需的意志本身根本不存在。如果要追求完美的人類,意識便會失去其必要性,而就此被消滅。」

多麼諷刺啊。我們的靈魂,不過是演化在不同場合下拼湊而成的雙曲線價值評價的產物罷了。完美的人類不需要靈魂。

「不,購物、用餐、娛樂,一切都會清楚明瞭地被選取,如此而已。看是要自己選擇,還是要讓選擇自己清楚浮現,就只是這樣的差異而已。重點在於意識主導的世界,與沒有意識的世界這兩種分別。人類就算沒有意識與意志,一樣能夠生存。大家仍會像平時一樣生活,經歷生老病死。只不過唯獨少了意識。意識與文化其實沒多大關係。一個人到底是真有意識,還是行為看起來像有意識,從外表根本無從判斷。」

生活在這星球上的數十億人口,在漫長的進化道路上,人類於某個時間點獲得了「意志」。進化這種事其實相當隨機。留下適合當時時空環境的遺傳基因。形形色色的適應,亦即拼湊成的適應結果,造就現在站在這裡的人類物種,而這也是意識奇妙的作用。

「具有完美判斷力的人類,意識沒有必要、也不會存在。」

「關於死,也得看你是用什麼觀點來看。」
我如此應道。的確,意識有一種認為自己代表一切的傾向。意識確實具有預測、控制的功能,不過人類認為它能套用在一切事物上頭。但是若從肉體的立場來看,這可就傷腦筋了。

人類終於得以拋卻過去一直令許多自殺者和文學家為之苦惱的自我意識

「因為人腦是很懂得應變的器官。」

以棉花將人絞殺、以強權的溫柔支配一切的社會。

「所謂的自殺,了卻自己的生命,是唯獨擁有躊躇意志的人才能辦到,是具有高度意識的行為,這是不爭的事實。」

什麼情境下會需要這種自我嫌棄的情感,以及誘發出這種情感的大腦功能,導致這種情感與功能加入進化的過程中呢?

「什麼時候會肚子餓是個人自由,不過,學校這處空間卻不允許人們有生理上的自由。」
「一切都為了規律。規律就像這樣,一步步將我們生活的時間切割、區分、加以控制。說得複雜一點,像希安這種下午兩、三點才想吃午餐的生理,是對規律的一種抵抗,但希安卻對不想靠向規律那一邊的自己感到排斥。」
「學校的時間表自古就存在。聲稱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比較快樂,工作起來比較方便,於是愈來愈精緻細分,演變成時間表,演變成規範。」
「曾幾何時,這樣的存在決定一切,成了空氣,成了規範,成了法律。這種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想要我們的生理遵從它的安排。」

「權力所能掌握的,正是活著這件事。以及活著所引發的一切結果。死是權力的界限,是擺脫權力的瞬間。死是所有存在中最神祕的點。最隱私的點。」

「待在那邊,會被槍殺。待在這邊,則是被溫柔所殺。待哪邊都一樣,說來真是可悲。」

不懂得善用錢包,卻倚賴存錢筒,就是眼前的情況。

「我想享受人生,所以才會卯足全力找出系統的漏洞。」

對人類而言,「大自然」這個即使存在也無妨的領域,隨著人類歷史的增長而逐漸縮減。既然如此,將人類的靈魂和意識視為不可侵犯的領域,這樣的根據何在?人類明明已征服大多數「自然」的疾病。明明已將「標準化」人體的這種幻想,提高到社會常識的層次。

糖尿病是人類為了因應寒冷的氣候而生成的重要特質之一。含有糖分的水,冰點在零度以下。這對突然遭寒冷期襲擊的人類而言,應該是很有助益的特性才對。雖然糖會讓血管變得脆弱,讓腎臟失去功能,但要奪走人命也是數十年後的事。只要在死之前能培育下一代,這對遺傳基因來說仍屬可喜可賀。糖尿病是人類進化的一部分。
進化是一種拼湊。
原本在某種狀況下需要的特質,一旦過時,就不再需要。不同時空背景下所需要的遺傳基因大集合。人類的基因組是由隨興的拼湊所構成。進化這種積極的用語,很容易給人錯誤的印象。人類,不,所有生物都是暫時用來充場面的龐大集合體。
若真是這樣,對於人類擁有意識這種奇怪的特質,有必要特別心存感激,敬若神明嗎?所謂的倫理、神聖,全是腦部為了適應狀況所獲得的一塊拼圖。悲傷和喜悅,也全都只存在於「某個環境下」,為了生存而需要,對生存有貢獻,所以才存在。喜悅這種情感是在何種環境下需要,無從得知。悲傷、難過,這諸多情感,是在何種環境下需要,不得而知。

話雖如此,就像糖尿病一樣,要是感情的實用耐久年限早就已經過期了呢?
對身為社會性動物的人類而言,需要情感和意識這些功能的環境,要是早在某個時間點就已經不存在了呢?如同我們治療糖尿病一樣,「治療」感情和意識,將它們從腦內的功能中消除,這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以前人類需要憤怒。
以前人類需要喜悅。
以前人類需要哀傷。
以前人類需要期待。
以前、以前、以前。
那是對已逝去的環境和時代的弔唁。

以前人類需要認為我就是我。

只要在某種程度下創造出能夠相互扶持的社會系統,像意識這種跟不上時代的功能,就會面臨被淘汰的命運。人類應該進一步遵照自己創造出的系統,消除意識這種會產生對立、猶豫、苦惱的麻煩功能。

動搖著我的這股「為何如此」的情感,應該有什麼根據才對吧。
擁護靈魂的論點也存在某處吧。
為零下堂希安和我父親報仇的復仇心,難道只是裝設在跟不上時代的猴子中腦里,昔日進化所需的功能殘渣?

喜怒哀樂,這種腦中引發的各種現象,如果「只是」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因為有利於生存的特性,所以才另外附加,那麼,許多倫理都將失去絕對的根據。沒有了絕對性的倫理──亦即相對性的倫理,會變得無比脆弱。

「因為我要是還擁有它們,就去不成了。」

為了證明我的乳房、我的臀部、我的肚子,全部都不是書本。
妳知道為什麼人類要寫書嗎?
不知道。
文字會留下。也許會一直留下,近乎永遠。
像聖經就是。金字塔也算是這種記述的一種。

看是要以幸福為目標,還是以真理為目標。人類在大災禍後選擇幸福。選擇自欺欺人的永恆,選擇否認自己是在適應進化過程的拼布下,沒拼湊好的動物。只要壓倒大自然,就能得到幸福。只要將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上所有一切全部改換成人工,就能得到。人類已跨越最後的防線,再也無法回頭。
「一切都是為了拯救被『我』侵蝕的世界。」
「不論對死的慾望有多微弱,每個人都還是抱有這樣的慾望。只不過,人類把自己對生存的執著視為很理所當然的事。」
「對這社會而言,如果要追求完美的人類,靈魂是最不需要的要素。」
「我們只是動物,不過是拼湊功能之下、理性和感情的聚合體罷了。」
「妳認為,既然人類無法融入這個世界,就此逐漸死去……」
「沒錯,那乾脆就別再當人了。」
「倒不如說,乾脆不要保有意識算了。意識不過是大自然產生的一種拼湊功能,最好將它徹底驅逐至身體的各個角落去,徹頭徹尾轉變為社會性的存在。應該要捨棄『我就是我』這種觀念。要清除像『我』或是意識這種環境賜予人類應付過渡期用的功能。這麼一來,這個以和諧為目標的社會,才能真正迎接和諧的到來。」
「只要系統夠成熟,就不需要有意識來下決策。只要有能夠互助的系統、可以對人的生活下達指示的軟體,對於凡事都外包給別人處理的我們來說,又何必需要什麼意志呢?問題反而是被要求要有意志的痛苦,以及為了健康和共同體而需有自律的意志這種痛苦。

我想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如果沒有意識,沒有意志,像這種「內心的聲音」應該也會隨之消滅吧。意識和個人就此消滅,只有系統留下。只有清楚明白自己該做什麼的我會留下。不過,這麼一來將會是照著慣有模式行動,不再有任何迷惘,只保有一具可以永遠不停工作的軀體。

描繪出和諧景象的人腦,是排除一切迷惘的……不,是毫無用處的廢人。
既沒迷惘,也沒選擇。若沒有了選擇,就只剩下存在。
同時也不難明白,那樣的光景和昔日的光景相比,根本好不到哪裡去。既然人類的意識過去一直沒發揮什麼作用,日後就算沒了意識,想必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應該仍會和昨天一樣上街購物。
應該仍會和昨天一樣上班工作。
應該仍會和昨天一樣歡笑。
應該仍會和昨天一樣哭泣。
單純而清楚的反應。單純就只是應該這麼做,所以完全照辦。
為了並肩迎接理應到來的永恆,就必須歷經這樣的成長儀式嗎?

應該就是這樣吧。
我沒異議。

「我會幫妳實現妳想要的世界。不過,我不會讓妳得到它。」

子彈是由我手中擊發。
不是出自任何人的意志,是我所擊發。
是我。
是我。
我。

身體,腦,失去熱能,意識──明白我就是我的意識,隨著「死」這個亙古不變、既單純又複雜的概念逐漸消失。

再見了,我。


在新世界里,一切都清楚明白,毋須做選擇。
現在,我們都還活著。
活在一切事物理應存在的世界里。
沒有迷惘、選擇、決定,一個無比接近天國的世界。

自太古時期便不斷追求的完美社會性存在,現在終於達成了。
到達這個階段後,在先前人類還保有動物那部分的時代里所發展出的社會學、經濟學,全在一夜之間破產。當人類完全純淨化,並且適應後,成為社會性存在中的最小單位時,社會學與經濟學便已讓完全的純粹理論與現實達成一致。
表面上看起來當然一切都沒改變。
人們就像感到哀傷般地哭泣,如同感到憤怒般地發出怒吼。但其中所代表的意義,就像昔日社會中,機器人模仿人類喜怒哀樂所做出的反應一樣。因為所有人的內面意識已被完全消除。
與醫療產業社會達成完美和諧的人類。

那些老人各自輸入密碼,在和諧程式高歌的瞬間,人類社會便不再有自殺。幾乎所有紛爭都被消滅。個體已不再是單位。整個社會系統才是單位。系統亦即人類,而之前一直為之苦惱的社會,借由消除真正含意下的自我、意識、個人,達到完全一致的幸福境界。

我是系統的一部分,你也是系統的一部分。

已不再有人會對此感到痛苦。
因為接受痛苦的「我」並不存在。

代替我存在的,是一個全體,也就是所謂的「社會」。
將意識視為人類的一項機能,予以重視的時代,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昔日曾有御冷彌迦和霧慧敦這兩位女性。
她們正是對我們的「我」做最後憑弔的人。

「再見了,我。
再見了,靈魂。
應該再也無緣相見了。」

那是WatchMe上線,無意識「降臨」前,敦最後的喃喃自語。那是對接下來即將失去的數十億靈魂所獻上的鎮魂詞。

倘若天國存在於這世上某處。
倘若人類能碰觸某個完美之物。
身為從「進化」這個暫時用來充場面的集合體出發,一路拼湊而成的脊椎動物,這應該是最符合期望、最接近天國的狀態。順著階梯而上,走向社會與自己完全一致的存在。

如今人類非常幸福。
非常。

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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